寒门昭昭 第86章 枯寂烬语

焚尽本源的赤金冰蓝毒焰缓缓散去，露出焦土上两道浴血的身影。昭昭半跪在地，指尖无力地从林铁山脖颈滑落。她周身暴突的琉璃毒脉彻底隐去，皮肤上淡金的灼痕如同燃尽的余灰，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苍白如冷玉的底色。那双曾燃烧着神性烈焰的瞳孔，此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枯寂灰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残阳的血色落在她身上，拉出一道孤绝的长影。

力量如退潮般消逝，无边的冰冷与沉重的虚乏瞬间将她吞没，身体微微晃了晃。她缓缓抬头，枯寂的灰眸穿透前方崩塌冰墙的裂痕，越过人仰马翻、惊魂未定的叛军铁骑，遥遥投向西南方——雍京城的方向。那里，是滔天血火的源头，是玉碎阴谋的巢穴，也是她…最后的归处？

“呃…” 一声压抑着无尽痛楚的闷哼从旁响起。

林铁山挺直的脊背再次无法控制地佝偻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他完好的右眼紧闭，眼睑下渗出血泪的混合物。脖颈处被昭昭指尖刺入的创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灼烧过度的焦黑卷曲，但深层的惨绿邪纹已彻底化为灰烬的余痕。那只青铜骨爪深深抠入焦土，指节因痛苦而痉挛抽搐。然而，最深处的心脉处，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搏动，如同被强行唤醒的远古火种，正艰难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冰冷的躯壳。

焚尽邪毒，心脉重燃。代价，是焚尽本源后近乎枯寂的昭昭。

“将军！郡主！” 陈院判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枯爪颤抖着搭上林铁山的手腕，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脉…脉象！虽乱如沸粥，剧毒缠身，但…但心脉未绝！有…有搏动！” 他又猛地看向气息微弱、眼神枯寂的昭昭，声音带着哭腔与难以置信的狂喜，“成了！郡主！血髓焚天…成了！”

昭昭枯寂的灰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在林铁山佝偻颤抖的躯体上。那深不见底的灰色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焚尽本源，换他一线残喘。值否？她已无力思考。

“轰隆隆——！”

冰墙另一侧，屠千山暴怒的咆哮与骑兵重整的喧嚣再次响起！钢铁摩擦与马蹄踏地的声音汇成新的死亡潮汐，比之前更加疯狂！那道赤金符文流转的冰墙，在方才的撞击中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显然无法再承受一次全力的冲击！

“保护将军和郡主！退！退到烽燧残骸里面！” 独臂什长嘶声咆哮，仅存的右手抓起一面残破的盾牌，用身体死死抵住矮墙最后的缺口。他身后，仅存的几名还能动弹的狼卫伤兵，挣扎着架起昏迷的同伴，用残躯构筑最后的人墙。

退？退向哪里？那座燃烧过半、摇摇欲坠的烽燧残骸，不过是稍大一点的坟墓。

昭昭枯寂的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屠千山的铁骑在冰墙后重整旗鼓，狰狞的狻猊面甲下是志在必得的杀意。而更远处的焦尸带边缘，被冰封的三名青狼卫冰雕在残阳下折射着诡异的光，冰层深处，那惨绿的瞳光似乎…并未完全熄灭！更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还有新的、粘稠的惨绿色烟雾在升腾…那是收到漠北最终血令、正在疯狂赶来的真正青狼主力！

绝境。真正的十面埋伏，生机断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从战场焦土的阴影中生长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矮墙的断口处。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妪。她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眼睛低垂着，仿佛对周围的尸山血海视若无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手中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木棍顶端似乎还残留着未熄尽的火星。

她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诡异！无论是正在重整冲锋的叛军，还是矮墙后绝望防御的狼卫残兵，竟无一人提前察觉！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老妪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挡路的独臂什长和残破盾牌，精准地落在了半跪在地、眼神枯寂的昭昭身上。

那目光，浑浊中带着一种洞穿岁月的沧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无视了指向自己的残破兵刃，无视了周围浓烈的血腥与杀意，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昭昭走来。

“站住！” 独臂什长厉声呵斥，残盾猛地前推！

老妪的脚步却丝毫未停。她只是微微侧身，如同绕过一块路边的石头，那枯瘦佝偻的身体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盾牌的边缘滑了过去！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得诡异！

她径直走到昭昭面前，不足三步之遥。

枯寂的灰眸与浑浊的老眼，在血色残阳下静静对视。

没有言语。老妪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伸进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里，摸索着。半晌，掏出一个用褪色金丝锦囊包裹的、小小的物事。

那锦囊针脚细密，边缘绣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缠枝莲纹——那是前朝宫廷尚服局独有的技法！

老妪颤抖着解开锦囊的系绳，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枚通体赤金、造型古朴威严的凤钗！凤钗尾端并非寻常珠玉，而是镶嵌着一枚米粒大小、色泽温润却流转着奇异赤红光泽的晶石！晶石内部，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

“太…太后…” 陈院判看清那凤钗样式，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失声惊呼，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老妪对惊呼充耳不闻。她只是深深地看着昭昭那双枯寂的灰眸，布满皱纹的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说着什么。然后，她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着那枚赤金凤钗，递向昭昭。

递向那双枯寂的、仿佛对世间一切已无动于衷的眼眸。

昭昭枯寂的灰眸，落在凤钗尾端那枚燃烧着赤红微光的晶石上。那深不见底的灰色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一丝源自血脉深处的、模糊的悸动，穿透了焚尽本源后的绝对虚无。

她染着血污、无力垂落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呃…！”

旁边佝偻颤抖的林铁山，那只无力垂落的青铜骨爪，猛地痉挛般抬起！并非攻击，而是…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摸索着，最终…用冰冷的、覆盖着青铜邪纹枯痕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昭昭那只微微颤动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传遍昭昭枯寂的躯壳。

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她看着被青铜骨爪抓住手腕的昭昭，看着那枚递出的赤金凤钗，布满皱纹的嘴唇再次无声开合，这一次，几个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字眼，艰难地挤了出来：

“血髓…烬里…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