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魁 第39章 善意警告

“……晚上早点回家。”

这七个字，如同七根冰冷的钢针，挟着张正云那特有的、清冽而平淡的语调，精准地刺入了林清源的耳膜，更深深地扎进了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神之中。

一瞬间，林清源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风吹动门楣上风铃的余韵、甚至自己体内能量流淌的细微声响——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攫去，世界陷入了一种绝对真空般的死寂。唯有那句话，带着一种诡异的嗡鸣，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震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张正云说完这句话，并未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林清源一眼，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推开了那扇古旧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涌入，将他的素青色道袍染上一层淡金，随即，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迫感。

然而，那句话留下的寒意，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钉在了原地，钉在了林清源僵立不动的身体里。

他……他是什么意思？

单纯的、基于世俗认知的善意提醒？最近城里不太平，所以让一个看起来年轻的茶馆伙计早些归家，以免遭遇不测？这似乎符合一个“正道人士”应有的、对普通民众的关怀。

可是……他是张正云！是天师府的弟子！是那个视非人存在为孽障、斩妖除魔毫不手软的冷面煞星！他为什么会单独对自己说这句话？在刚刚那短暂却又漫长的几分钟接触里，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出洞，猛地噬咬了林清源的心口，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那被强行镇压、此刻却因极致恐惧而再次躁动起来的阴寒能量。尸丹在胸腔内疯狂搏动，带动着一股逆冲的寒意直冲头顶，让他眼前微微发黑，四肢冰凉僵硬。

他是不是看穿了我的伪装？看出了我这具皮囊下隐藏的非人本质？那句“早点回家”，是不是一种隐晦的警告？一种最后的通牒？意思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暂且放过你，若再敢在外游荡，休怪我符剑无情”？

无数的猜测、怀疑、恐惧，如同沸腾的泥沼，瞬间将林清源淹没。他站在原地，手中还保持着方才恭送客人时微微躬身的姿势，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那是能量剧烈波动与精神极度紧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弥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清源！”

后堂的门帘被猛地掀开，王胖子圆胖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后怕。他一把抓住林清源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让他心头更是猛地一沉。

“怎么样？他……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王胖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林清源苍白失神的脸。

苏小婉也怯生生地跟了出来，躲在王胖子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里盈满了未干的泪水和新的恐惧，看看林清源，又紧张地望向那扇已经关闭的大门，仿佛害怕那个青色的身影会去而复返。

林清源被王胖子这一抓，才仿佛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僵直状态中略微回过神来。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视线聚焦在王胖子写满担忧的脸上，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

“他……他说……‘最近不太平，晚上早点回家’。”

他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出来，声音轻得几乎如同耳语，却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了王胖子和苏小婉的心上。

王胖子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去，圆瞪的双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他抓着林清源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喃喃道：“早点……回家？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苏小婉更是吓得低呼一声，把脸埋在了王胖子的后背，瘦小的肩膀微微发抖。

“他是不是……是不是看出清源哥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虽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别瞎说！”王胖子立刻低喝一声，打断了她，但语气中的底气明显不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道，“不一定……不一定就是看穿了。天师府的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内门弟子，感知敏锐异于常人。或许……或许他只是感觉到清源身上有细微的‘不对’，但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加上清源刚才表现确实有些紧张……所以，出于一种习惯性的谨慎，或者……或者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提醒’，才说了这么一句。”

他像是在安慰林清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对，很可能就是这样！如果他真的确定了清源的身份，以天师府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早就一剑斩过来了！”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并不能完全驱散弥漫在三人之间的浓重疑虑和恐惧。张正云那样的人，心思深沉如海，其真正的意图，岂是他们能够轻易揣度的？

“无论如何，”王胖子定了定神，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里不能久留了。虽然他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既然他出现在了附近，就意味着这片区域已经进入了天师府的视线！我们必须立刻告诉云姐！”

他拉着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林清源，又招呼着惊恐不安的苏小婉，迅速退回了后堂，并仔细地将门帘掩好，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无形的威胁隔绝在外。

后堂内，那柱清冷宁神的细香依旧在静静燃烧，但此刻，那袅袅的青烟似乎也无法再抚平几人内心的惊涛骇浪。压抑的气氛，因为张正云的到来和那句含义不明的话语，变得几乎令人窒息。

王胖子让林清源和苏小婉待在原地，自己则快步走向云芷通常静修的内室。很快，他便和云芷一同走了出来。

云芷依旧是那副素雅淡然的模样，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过林清源苍白而惊魂未定的脸庞时，微微凝滞了一瞬。她走到香案前，并未立刻询问，而是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尊非佛非道的古朴雕像，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他都说了什么？一字不差，复述于我。”云芷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后堂令人难堪的寂静。

林清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紊乱的气息和狂跳的尸丹，将张正云从进门到离开的整个过程，尤其是最后那句“最近不太平，晚上早点回家”，尽可能地详细描述了一遍，连对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的细微变化都没有遗漏。

听完林清源的叙述，云芷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快速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后堂内只剩下几人（或许只有林清源和苏小婉）那轻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不必过度惊慌。”良久，云芷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虽然依旧清冷，却让林清源狂躁不安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丝，“王硕的分析，有七分道理。”

她转过身，看向林清源：“你初生不久，虽竭力收敛，但体内阴阳交替未稳，煞气与人气交织，在感知极其敏锐者眼中，确实会显出一种异于常人的‘违和感’。张正云或许捕捉到了这一丝违和，但并未能立刻断定你的身份。否则，以他的性格和天师府的规矩，绝不会仅以一句模糊之言示警便轻易离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那句‘早点回家’，更可能是一种基于其身份和职责的、范围性的警示。近来玄阴宗活动频繁，阴煞之炁躁动不安，天师府必然有所察觉，加大巡查力度也在情理之中。他此言，或许并非针对你一人，而是对这片区域所有‘可能’被卷入危险的生灵的一种……惯例提醒。”

云芷的语调平稳而笃定，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察力，逐渐驱散了林清源心中那最可怕的猜想——即身份已经彻底暴露。然而，另一种沉重的不安却随之浮现。

“但是，”云芷的话锋微微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也证实了一点，天师府的注意力，确实已经投向了这片区域。无论张正云今日是否起疑，清平茶馆都已经不再是一个能够完全隐匿的孤岛。我们今后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更加低调。”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从今日起，若无必要，林清源、苏小婉，你二人尽量不要出现在前厅。王硕，若有生客，尤其是身负修为者，需加倍留意，能推则推，能避则避。”

“是，云姐。”王胖子连忙应道，脸上依旧带着后怕。

苏小婉也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林清源默然不语，云芷的分析逻辑清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对于身份暴露的即时恐惧。可是，那句“早点回家”，真的仅仅是一句泛泛的警告吗？张正云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神，真的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吗？

这种不确定感，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的心里，并不剧烈疼痛，却持续不断地带来隐忧和警惕。他发现自己无法像云芷那样，如此冷静地将那句话完全归类于“惯例”或“泛泛之谈”。他与张正云有过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他更能切身体会到对方那冰冷目光所带来的、几乎冻结灵魂的压迫感。

然而，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云芷的判断是基于经验和理智，而他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直觉和源自恐惧的臆测。在目前的情况下，维持稳定、听从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的半天，以及整个夜晚，清平茶馆都笼罩在一种极度压抑和紧张的氛围之中。王胖子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前厅与后堂的连接处，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苏小婉蜷缩在角落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时不时地看向林清源，仿佛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却发现对方的状态也并不比她好多少。

林清源则独自坐在后院的一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夜空。星辰寥落，月色清冷。他反复回味着白天与张正云“擦肩而过”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最后那仿佛定格的一幕。

“最近不太平……”——这是在指玄阴宗吗？天师府是否已经掌握了玄阴宗在此地活动的确切证据？如果他们开始大规模清剿，清平茶馆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晚上早点回家。”——家？哪里是家？清平茶馆吗？这句话，是否隐含着让对方“老实待在巢穴里，别出来碍事”的意味？还是说，他真的只是出于一种……对“普通人”的关切？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在他的脑海中激烈交锋，让他心乱如麻。他发现自己竟然可悲地、下意识地更倾向于前一种解读，因为那更符合他对天师府、对张正云的恐惧认知。而后一种，那种属于“人”的、带着温度的关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过奢侈，也太过……不真实。

这种悬而未决的猜疑，这种对自身处境更加清醒却无力的认知，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备受煎熬。他知道，从张正云踏入茶馆的那一刻起，从他说出那句含义不明的话语开始，某种平衡已经被打破了。他们头顶的天空，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布满了更加诡谲、更加难以预测的雷云。

他握了握冰冷的手指，感受着皮肤下潜藏的力量。训练带来的那一点点掌控感，在真正的、来自世界规则的压迫者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仍需力量，更需要……隐藏。

夜色渐深，茶馆内外一片死寂。但那句“早点回家”的余音，却如同梦魇的低语，缠绕在清平茶馆的每一个角落，缠绕在林清源的心头，久久不散。它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们，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如何隐匿，那双属于猎人的、冰冷而锐利的眼睛，从未真正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