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魁 第37章 内部会议

那枚刻在锈蚀金属上的“蚀骨之眼”，如同一个冰冷的、活着的诅咒，深深地烙在了林清源的视网膜上，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返回清平茶馆的一路，沉默得可怕。先前巡逻时，王胖子那些关于侦察技巧的低语还萦绕在耳边，此刻却被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所取代。

夜风依旧在狭窄的巷道间穿行，带起呜咽般的回响，但此刻听来，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是潜藏敌人靠近的脚步声，每一片被卷起的落叶都仿佛带着不祥的预兆。林清源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束缚着，变得异常敏感而脆弱。他紧跟在王胖子身后，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每一扇破损的窗户，体内那股刚刚被初步驯服的力量在尸丹周围不安地涌动，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任何方向扑来的袭击。

王胖子同样一言不发，他那圆胖的背影此刻显得异常紧绷，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再无平日里的轻松随意。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惊惧与凝重，如同实质的寒冰，不断渗透到周围的空气中，让林清源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

推开茶馆后门，那熟悉的、混合着茶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未能缓解两人心头的寒意。茶馆内静谧依旧，只有角落里那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苏小婉似乎已经睡下，前厅空无一人。

王胖子反手轻轻闩上门，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那木栓有千斤之重。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脸上的惊悸，但眼底深处的恐惧却挥之不去。

“你在这里等着，哪儿也别去。”王胖子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立刻去禀报云姐。”

他看了林清源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担忧、警示，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随即，他不再多言，转身，脚步匆匆却依旧竭力控制着声响，迅速穿过通往后院的门帘，消失在阴影里。

林清源独自站在原地，冰冷的身体感受不到门板的温度，但内心的寒意却层层叠加。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融入前厅的昏暗之中。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椅，掠过柜台上摆放整齐的茶具，最后落在窗外那片被灯火点缀的、属于人类的“正常”世界。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油然而生——门内，是他们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的避风港；门外，是危机四伏的黑暗丛林，而现在，丛林中最危险的掠食者，已经将爪牙探到了港湾的边缘，留下了一个充满恶意的标记。

他走到一张茶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芷提到“玄阴宗”时，那平静语调下深藏的厌恶与忌惮，浮现出王胖子说起“吞噬同类”时那难以掩饰的恐惧。弱肉强食，吞噬进化……这些原本只存在于概念中的词语，此刻因为那个诡异的标记，而变得无比具体和狰狞。他仿佛能想象出，一群彻底抛弃了人性、眼中只剩下对力量贪婪渴望的怪物，在黑暗中窥伺着，将他们这些依旧试图坚守某些东西的“异类”，视为最美味的食粮。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清源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或者说某种替代血液的能量流）缓慢流动的声音，能感受到尸丹在胸腔中有力而沉闷的搏动。训练带来的疲惫感早已被高度紧张的情绪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仿佛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虚浮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后院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门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云芷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衣裙，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仿佛凝结了千年的寒冰，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王胖子跟在她身后，脸色依旧苍白，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云芷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独自坐在昏暗中的林清源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但并未停留，径直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口。

“通知小婉，到后堂。”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前厅，“你们也一起来。”

她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让林清源和王胖子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心中那纷乱的恐惧似乎也被这股气势稍稍压制了下去。

王胖子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向苏小婉休息的小隔间。林清源也站起身，默默跟上了云芷的步伐。

后堂，是茶馆真正意义上的核心区域，比前厅更加私密，也更加……肃穆。这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几张简单的蒲团，一张矮几，以及靠墙摆放的一个香案，上面供奉着一尊看不清面容的、非佛非道的古朴雕像，雕像前常年燃着一柱细香，散发出一种清冷宁神的奇异香气，与“清心符水”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幽远。

此刻，这柱香正袅袅地升腾着淡淡的青烟，为这间本就气氛凝重的后堂，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苏小婉很快也被王胖子叫醒，带了过来。她显然还带着睡意，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巧的脸上满是困惑，但当看到云芷那异常凝重的神色，以及林清源和王胖子脸上挥之不去的紧张时，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走到一个蒲团旁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云芷没有坐在主位的蒲团上，而是站在香案前，背对着那尊雕像和袅袅青烟，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三人——经历过千年风霜、眼神疲惫却坚韧的王胖子；初入此道、恐惧与坚韧并存的林清源；以及心思单纯、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苏小婉。这，就是目前“清平茶馆”几乎全部的核心成员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感受着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来自“蚀骨之眼”的邪恶气息。后堂内落针可闻，只有那柱细香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以及几人（或许只有林清源和苏小婉）那几乎不存在的、轻微的呼吸声。

“我们被盯上了。”

终于，云芷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也没有渲染任何情绪，但这句话本身所蕴含的重量，就足以让王胖子和苏小婉的身体同时一颤，林清源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刚才，王硕和林清源，在交叉巷的废弃电话亭内，发现了这个。”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股精纯而阴寒的能量随之流转，迅速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图案——正是那个骷髅头生竖眼、布满扭曲血管纹路的“蚀骨之眼”！

能量构成的图案悬浮在空中，散发着与实物同源、却更加清晰的邪恶与阴冷气息，仿佛将那个标记的恶意放大了数倍，呈现在众人眼前。

苏小婉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泪水，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王胖子则是脸色更加难看，死死地盯着那个能量图案，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林清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再次看到这个标记，尤其是以这种能量形式被云芷清晰地复现出来，依旧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

“蚀骨之眼，玄阴宗最高级别的标记之一。”云芷的声音冰冷，如同寒泉流淌，“它出现在我们的核心活动区域，只代表一件事——玄阴宗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我们眼皮底下。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我们的位置，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我们部分成员的信息。”

她顿了顿，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掠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们内心的恐惧。

“这意味着，从此刻起，清平茶馆不再安全。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后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柱清冷的香似乎也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冰冷绝望。

“云姐……”王胖子声音干涩地开口，带着一丝侥幸的期盼，“会不会……只是偶然？他们路过留下的……”

“不会。”云芷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玄阴宗的标记体系森严，不同级别、不同用途的标记都有严格规定。‘蚀骨之眼’从不轻易使用，一旦出现，必然代表着明确的意图——要么是宣告绝对的统治权，要么……就是不死不休的猎杀令。它出现在交叉巷，那个位置视野开阔，能观察到多条通往茶馆的路径，绝非偶然路过所能解释。”

她的话彻底粉碎了王胖子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让苏小婉的啜泣声变得更加明显。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盯上我们？”苏小婉带着哭腔，怯生生地问道，声音如同蚊蚋，“我们……我们又没有招惹他们……”

云芷看向苏小婉，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但语气依旧冷峻：“因为我们存在本身，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错误’。”

她缓缓踱步，走到矮几旁，却没有坐下，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玄阴宗，信奉的是最原始、最残酷的丛林法则。力量即是真理，吞噬方能进化。在他们的眼中，我们这些不愿同流合污，依旧试图保持理智、抗拒吞噬本能，甚至妄图寻找其他生存方式的同类，是‘软弱’‘迂腐’的象征，是阻碍他们‘伟大进化’的绊脚石，是……最好的‘资粮’。”

“资粮”二字，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与冰寒。

“吞噬同类……”林清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尽管已经听过多次，但每次听到，依旧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与恐惧，“真的能……快速提升力量？”

“能。”云芷的回答简单而残酷，“尸丹，是我们力量与意识的集合体。直接吞噬同类的尸丹，确实能以远超吸食血液的方式，掠夺对方积累的能量，甚至……有极小的概率，能够继承对方生前掌握的某些特殊能力。”

她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众人。

“但代价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意与痛心，“吞噬的过程，凶险万分，不同源的能量在体内冲突，稍有不慎便是尸丹碎裂、意识湮灭的下场！即便成功，那些被吞噬者临死前的恐惧、怨恨、绝望，他们的记忆碎片，都会如同跗骨之蛆，永远缠绕着吞噬者！一次，两次……久而久之，吞噬者将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它会变成一个由无数残破意识和怨念拼凑起来的、只知杀戮与贪婪的怪物！彻底迷失在力量的幻觉中，最终沦为力量的奴隶，直至被更强者吞噬，或者……在天师府的符剑下灰飞烟灭！”

她的言语中充满了深恶痛绝，仿佛亲眼目睹过无数次因吞噬而导致的惨剧。后堂内回荡着她冰冷而激愤的声音，那柱细香的青烟都似乎为之震颤。

“玄阴宗的那位宗主，将臣，便是这条道路最极致的践行者。他依靠着无数同类的尸骨，踏上了力量的顶峰，也亲手将无数尚存理性的同胞，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和他领导的玄阴宗，是我们所有尚存一丝良知者不共戴天的敌人！”

云芷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林清源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那条充满诱惑却通往毁灭的道路，看到了无数扭曲的灵魂在黑暗中哀嚎，也看到了将臣那模糊而强大的、如同魔神般的阴影。这与云芷教导他的掌控自身、锤炼意志的道路，形成了最尖锐的对立。

“那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王胖子涩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实力的巨大差距，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云芷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略微激动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她知道，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此刻更需要的是冷静和决断。

“第一，从即刻起，所有人，未经允许，严禁离开茶馆周边五十米范围。所有外出活动，包括巡逻和必要的物资采集，必须至少两人同行，且需提前向我报备路线和时间。”

“第二，加强戒备。王硕，你负责检查并加固茶馆周围所有可能的入口和薄弱点，布置一些简单的预警机关。林清源，你的训练不能停止，相反，要加倍努力！尽快掌握更多的自保能力。苏小婉，你心思细腻，负责留意茶馆内外的任何细微异常，尤其是气味和声音的异常变化。”

她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三，改变活动规律。打烊时间提前，入夜后非必要不点灯。所有成员尽量减少在临街窗口附近的暴露。”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云芷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果，我是说如果，遭遇玄阴宗成员，除非对方实力远逊且落单，否则，首要任务不是战斗，是撤退！不惜一切代价，撤回茶馆！茶馆内外有我布下的阵法，能一定程度上隔绝气息，阻挡低阶僵尸，至少能为我们争取反应时间。”

她环视三人，语气沉重：“记住，活着，才有希望。不必要的牺牲，毫无意义。我们力量薄弱，无法与玄阴宗正面抗衡，唯有隐匿、周旋、忍耐。”

“那……天师府呢？”林清源突然开口问道，他想起了张正云，想起了那柄风行符剑，“如果他们发现我们……”

“天师府……”云芷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们同样是巨大的威胁。但在目前的情况下，玄阴宗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天师府行事尚有章法可循，而玄阴宗……毫无底线。不过，一旦发现天师府活动的迹象，同样要立刻规避，绝不能暴露身份。”

她的话语，为清平茶馆未来的生存策略定下了基调——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如履薄冰，艰难求存。

会议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王胖子立刻起身，开始着手检查门窗和布置预警。苏小婉也强忍着恐惧，按照云芷的吩咐，开始更加仔细地感知茶馆内外的环境。

林清源站在原地，看着云芷依旧站在香案前的背影，那背影在袅袅青烟中显得格外孤寂与沉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通往前厅的门帘。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疯狂地提升实力。那个黑色的标记，如同悬顶的利剑，将他刚刚获得的那一丝微弱的掌控感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急迫的危机感。

平静的日子，确实结束了。未来的每一步，都将是走在刀尖之上。而他们这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小船帆，能否驶过这片暗礁密布、猎食者环伺的死亡之海，无人可知。

夜色，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