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魁 第130章 分裂的种子

王胖子的话语在黑暗中回荡，带着一种粗糙而直接的逻辑，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本能地龇出獠牙，试图用残存的凶悍吓退潜在的威胁。他将外界那点因恐惧而生的“敬畏”视作了一种战利品，一种可以用更强硬姿态去面对这残酷世界的资本。在他看来，角斗场中用血肉拼杀换来的“威名”，就应该像一面旗帜般竖起，让所有心怀不轨者望而生畏，不敢轻易撩拨。

林清源长久的沉默，以及随后那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像是一根无形的冰刺，精准地扎入了王胖子那刚刚升温的血液里。

“怂？”王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带着被冒犯意味的低吼，他庞大的身躯在镣铐限制下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坐直一些，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能更加用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清源！咱们在角斗场里，差点被撕成碎片！胖子我背上现在都没块好肉！为啥？不就是为了能挺直腰杆活下去，不再被当成可以随意踩死的虫子吗？！现在好不容易让那帮杂碎知道怕了，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软柿子了，你反倒要咱们把头缩回壳里去？这他妈算什么道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伤痛而有些变形，带着一种淤积的愤懑：“我告诉你，在这鬼地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越是退让，越是表现得软弱可欺，那些豺狼一样的玩意就越是得寸进尺！今天他们敢扔块烂骨头挑衅，明天就敢往你脸上吐唾沫！后天就敢趁着守卫不注意扑上来咬掉你一块肉！只有比他们更狠，更凶，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让他们知道惹咱们的代价他们付不起，咱们才能有口安稳气喘！”

王胖子的逻辑简单而残酷，源自他无数次街头斗殴和绝境求生的经历。他信奉力量，崇拜暴力，认为在这片无法之地，唯有展示出足够强大的破坏力和不惜鱼死网破的决心，才能构筑起最基本的安全壁垒。在他看来，林清源此刻的谨慎和隐忍，无异于自缚手脚，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林清源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王胖子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泉水，滴落在灼热的铁块上，激起嗤嗤的白烟。

“胖子，你说的，是当我们还有獠牙利爪的时候。”林清源的目光在黑暗中似乎能穿透阻碍，落在王胖子那被镣铐和伤痕束缚的庞大身躯上，“可现在，我们的獠牙被拔了，利爪被磨钝了。你看看你自己，站起来都费劲。看看小婉，她连呼吸都快要感觉不到了。我们三个，现在是三只被铁链锁住、奄奄一息的病虎，不是啸傲山林的百兽之王。”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现实在王胖子心中沉淀。

“那点用命换来的‘名气’，不是护身符，是催命符。”林清源的声音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疲惫，“它就像一块散发着香气的腐肉，挂在我们脖子上。那些表面上畏惧我们的人，心里想的，是怎么把这块肉抢过来，或者，踩着我们的尸体，去赢得他们主子的赏识。我们现在如果按照你说的，摆出强硬的姿态，等于是在告诉所有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我们还有反抗的力气，但我们很虚弱，快来试试吧’。这会引来什么？是无休止的试探，是阴险的算计，是车轮战般的消耗，直到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分析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剥离了表象，直指血狱底层最黑暗的生存逻辑。

“隐忍，不是懦弱，是活下去必须付出的代价。”林清源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时间。是让伤口愈合的时间，是让体力恢复的时间，是摸清这血狱真正规则、找到破绽的时间。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任何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行为，都是自取灭亡。我们必须像石头缝里的蝎子，藏起尾针，等待最适合致命一击的时机。”

“狗屁的时机！”王胖子猛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不耐烦，“等你他妈等到时机，咱们的坟头草都长老高了！清源，你读的书多，道理一套一套的，但这里是血狱！不是你们读书人讲道理的书斋！这里只认拳头和血！你越退，别人越进！你越忍，别人越觉得你好拿捏！只有豁出去，拼一次，哪怕拼个两败俱伤，也要让所有人知道，动咱们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才能赢得喘息的机会！这是胖爷我用这身骨头换来的教训！”

他激动地挥舞着被铐住的手臂，镣铐哗啦作响：“是！咱们现在是伤重！是虚弱！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人看出底细！就得硬撑着！哪怕骨头断了，也得用骨髓站着！眼神要凶，口气要横！让那帮孙子摸不清咱们的虚实，不敢轻易动手！这才是保命的法子！你那种缩头乌龟的做法，只会死得更快！”

黑暗的牢房中，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激烈碰撞。一边是源自本能的、信奉绝对力量与威慑的丛林法则；另一边是审时度势的、强调隐忍与谋略的生存智慧。

信任与默契，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理念冲突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以往共同面对强敌时的那种无间配合，似乎出现了一丝滞涩。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镣铐偶尔的轻响在黑暗中交织。

最终，林清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污浊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他知道，单纯的理念之争无法说服此刻被愤怒和恐惧驱动的王胖子。

“胖子，”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我们……赌不起。尤其是，我们不能拿小婉的命去赌那一时之气。”

苏小婉的名字，像是一道咒语，瞬间击中了王胖子最柔软的地方。他所有的激动和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咯咯声，最终化作一声漫长而痛苦的叹息，庞大的身躯彻底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争论，因这共同的软肋而暂时休止。

但那颗名为“分歧”的种子，已经随着这场激烈的争执，深深地埋入了两人之间信任的土壤之中。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未来某个风雨交加的时刻，汲取着痛苦与绝望的养分，破土而出，生长出足以撕裂一切的荆棘。

牢房内，重新被死寂笼罩。只有门外通道中偶尔传来的、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目光和低语，如同无声的警告，预示着由那点虚名带来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分裂的种子既已种下，未来将走向何方，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