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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新绿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晃动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显得小区花园格外宁静。
来来坐在长椅上，微微眯着眼，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清闲。小来像只撒欢的小狗，在不远处的沙坑里专心致志地挖掘着他的“工程”，胖乎乎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蓝色的塑料铲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里挖隧道……这里建城堡……”
“小来，小心点，别把沙子扬到外面。”来来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声音里没什么力度。这样的下午太舒服，让人提不起严厉的劲儿。
“知道啦妈妈！”小来头也不抬，满口答应，手下挖掘的动作却丝毫没停。
来来笑了笑，拿出手机，准备回复几条工作信息。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几乎有些昏昏欲睡。
然而，宁静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妈妈！妈妈！你看我挖到了什么！”小来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来来抬起头，心里本能地“咯噔”一下。每当小来用这种极度兴奋的语气喊“妈妈你看”时，通常都没什么好事。上次是抓了一只肉乎乎的虫子，上上次是捡了一片颜色可疑的碎玻璃。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小来已经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手里似乎捧着什么“宝贝”，迈着小短腿，兴高采烈地朝她飞奔而来。
“慢点跑！看路！”来来的提醒刚出口，悲剧就在下一秒发生了。
小来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心里的“宝贝”上，根本没留意脚下。沙坑边缘因为前两天的雨水，积了一小片不起眼的、颜色深沉的湿泥。他一只脚正好踩了进去！
“哎呀！”
小来惊呼一声，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结果整个人重心前倾，另一条腿的膝盖和那只没拿东西的手，结结实实地跪砸进了那片泥泞里！
“小来！”来来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来，手机差点脱手。
短短一两秒，刚才还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男孩，瞬间变了模样。浅蓝色的运动裤右边膝盖和裤腿浸满了黑乎乎的泥浆，白色的t恤袖口和胸前也溅上了大片泥点。更糟糕的是，他为了保持平衡而撑地的那只手上，全是黏糊糊、黑黢黢的烂泥，正顺着指缝往下滴答！
而他原本捧着的“宝贝”——一片形状奇怪的碎瓦片，也滚落在地，沾满了污泥。
小来自己似乎也懵了，跪坐在泥坑边，愣愣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和裤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副小模样，又可怜又滑稽。
来来只觉得一股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她几个大步冲过去。
“陈小来！！”她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劈了叉，“我让你看路！让你看路！你眼睛长哪里去了？！这么大个泥坑你看不见吗？！”
她一把将儿子从泥地里拽起来，动作因为愤怒而有些粗暴。小来被妈妈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了，又或许是被自己一身的狼狈吓到了，小嘴一扁，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辩解，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把脏兮兮的手往身后藏。
“不是故意的？！走路不看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耳朵呢？！扔了吗？！”来来气得胸口起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低头看着儿子那一塌糊涂的衣服，尤其是那条她刚买没多久、价格不菲的品牌运动裤，此刻几乎被泥浆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更是火冒三丈！
“你看看！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新裤子！才穿了两次！还有这手！脏死了！恶心不恶心！”她抓着儿子泥泞的手腕，举到他眼前，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烦躁。
小来看着自己还在滴泥汤的手，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委屈和害怕彻底淹没了他。
“哭！还有脸哭！自作自受！”来来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拽着他的胳膊，“走！回家！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几乎是拖着哭哭啼啼的儿子，一路疾走回家。邻居张阿姨迎面走来，看到小来的惨状，惊讶地问：“哟，小来这是怎么啦？”
来来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掉泥坑里了！”脚步丝毫没停，留下张阿姨在原地摇头咂嘴。
“砰”地一声甩上门，来来内心的火山彻底爆发了。她一边粗暴地扯下小来脏污的鞋袜，一边连珠炮似的训斥：
“说过多少次了！看着点路！看着点路！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 “玩沙子就好好玩沙子！瞎跑什么？！显你能耐是吧？” “洗都洗不干净！这泥巴味儿臭死了！真是烦死了！” “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我上班不累吗？回来还得给你当牛做马收拾烂摊子！”
小来站在玄关，吓得不敢动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身体一抽一抽的，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混合着不小心蹭上去的泥点，看起来凄惨无比。
“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脏裤子脱下来！等着我给你脱吗？！”来来吼道。
小来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去解裤子纽扣，可是手上都是半干的泥，又粘又滑，越急越解不开，反而把纽扣也弄得脏兮兮的。
“笨死了！”来来看得火大，一把拍开他的手，自己用力去扯。纽扣绷得紧紧的，她费了好大劲，几乎是把裤子从儿子身上剥了下来，随手狠狠摔在玄关的地砖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看着地上那摊散发着土腥味的、泥泞不堪的衣裤，再看看光着两条腿、站在那儿瑟瑟发抖、不停哭泣的儿子，来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一股暴戾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急需一个出口发泄。
她猛地抬手指着窗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刻薄，几乎口不择言：
“都是那些该死的人！弄得到处都是泥坑！修个路修个没完没了！施工不会做好防护吗？！物业是干什么吃的？！不会及时清理吗？！还有那些遛狗不捡屎的！乱扔垃圾的！都该死！都该滚蛋！最好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净给别人添麻烦！恶心！脏死了！”
她恶毒地咒骂着，仿佛所有的过错都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别人”造成的。小来被妈妈从未有过的狰狞面目和可怕话语吓得愣住了，连哭都忘了，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发泄了一通，来来喘着粗气，胸中的郁气似乎吐出了一些，但看到儿子吓傻的样子，又看到他那双沾满泥污、无处安放的小手，一股更深的烦躁涌了上来。
“还愣着！过来洗手！”她没好气地拽着儿子的胳膊，把他拖到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来来抓着小来的手，粗暴地按到水流下，挤了一大泵洗手液，用力地搓洗起来。她搓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搓掉的不是泥污，而是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火。
小来细嫩的手背很快就被搓红了，他疼得缩了一下，小声抽气道：“妈妈……疼……”
“疼什么疼！不使劲洗得干净吗？！这么脏！谁知道有没有细菌！”来来厉声打断他，手下力道更重，几乎是在刷洗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而不是孩子娇嫩的皮肤。
泥污混着洗手液的泡沫，被水流冲走，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但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黑泥。来来又拿起指甲刷，毫不留情地刷洗他的指甲缝。
小来咬着嘴唇，强忍着疼痛和委屈，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不敢再吭一声。
好不容易把手洗干净，来来又把他推到淋浴喷头下：“浑身都是泥点子！赶紧冲一下！”
热水兜头淋下，小来打了个激灵，乖乖地站着，任由妈妈快速地给他冲洗身体。来来动作麻利却毫无温情，像是在处理一项紧急又令人厌恶的任务。
快速洗完，用大毛巾把他胡乱一裹，抱出来扔到沙发上。
“自己穿衣服！”来来丢下一句，又转身冲回洗手间，处理那堆脏衣服。
她把那堆泥泞的衣裤塞进洗脸池，打开水龙头猛烈冲刷。泥浆化开，浑浊的污水弥漫开一股浓厚的土腥味，确实不太好闻。来来皱着眉头，用力揉搓着裤子膝盖上那最脏的部分，心里的火气随着动作再次翻涌。
“怎么就那么不小心！” “说了不听！永远不改！” “洗都洗不干净！烦死了！” “一天的好心情全毁了！”
她一边用力搓洗，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骂儿子，骂泥坑，骂施工队，骂所有相关不相关的人。白色的泡沫渐渐变成了灰黑色，污水顺着池壁往下流。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从客厅传来！
紧接着，是小来惊慌失措的、带着哭音的叫声：“妈妈！”
来来心里猛地一沉，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关掉水龙头，猛地转身冲出洗手间。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客厅茶几旁，她最喜欢的那只天青色的陶瓷马克杯，此刻已经粉身碎骨，碎片和泡开的茶叶、水渍溅得到处都是！小来光着脚站在不远处，身上只裹着那条毛巾，小脸煞白，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闯祸后的慌乱，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狼藉。
他显然是洗完澡想自己去倒水喝，结果毛巾绊脚或者手滑没拿稳……
来来的血液“嗡”地一声全部冲上了头顶！刚刚被强行压下去一点的火气，如同被浇了油的火山，轰然爆发，达到了顶点！
“陈、小、来！！”她一字一顿地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眼神像是要吃人，“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她几个箭步冲过去，根本无视地上的碎片和水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小骨头。
“我让你好好穿衣服！你在这里作什么妖？！啊？！这个杯子妈妈用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你手怎么那么贱！拿它干什么？！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是不是一天不给我找点麻烦你浑身难受？！”
她疯狂地摇晃着儿子的肩膀，口不择言地咆哮着，所有的负面情绪——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疲惫、对丈夫不管事的埋怨、对未来的焦虑——在这一刻，借着这个由头，彻底失控地倾泻到了眼前这个吓呆了的孩子身上。
小来被她摇得像狂风中的小树苗，脸上血色尽失，巨大的恐惧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睁着那双极度惊恐的眼睛，看着妈妈扭曲而陌生的脸，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说话啊！哑巴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道歉啊！说对不起啊！”来来还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理智已经完全被怒火烧毁。
小来被她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决堤，却不是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流，小嘴巴张着，发出嗬嗬的、恐惧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来来几乎要扬起手的瞬间，小来猛地伸出那双刚刚被她搓得通红、甚至还有些破皮的小手，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她的睡衣里，用那种破碎的、颤抖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哀求的声音哭喊道：
“妈妈……妈妈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生气……别不要我……妈妈……我怕……”
那冰凉的小手触碰到她的皮肤，那绝望的、怕被抛弃的哭喊，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来来被怒火蒙蔽的神智！
她扬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她低头，看着儿子紧紧抱着自己的腿，那副吓得魂飞魄散、把自己当成唯一救命稻草的模样；看着他通红破皮的小手；看着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可怜样子……
再看看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片和水渍……
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她竟然对着自己五岁的儿子，发泄了那么恶毒的怒火！她竟然因为他摔碎了一个杯子，就那样口不择言地伤害他！她甚至……差点动了手！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刺痛的后怕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那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剧烈的颤抖。
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失控的疯子？
就为了一条裤子？一个杯子？一点泥巴？
“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小来还在恐惧地哭泣，小身体紧紧贴着她，还在不停地发抖。
来来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僵硬的手臂慢慢落下，极其轻柔地、颤抖地，环抱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
“宝贝……”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妈妈不该凶你……妈妈吓到你了……对不起……”
她把脸埋进儿子还带着沐浴露香气的、柔软的小肩膀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那是懊悔的泪，是后怕的泪，也是心疼的泪。
小来感觉到妈妈态度的转变，愣了一下，抬起哭花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她流泪的样子，伸出那双通红的小手，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泪：“妈妈不哭……小来乖……小来以后小心……”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来来的心上。她紧紧抱住儿子，泣不成声：“是妈妈不乖……妈妈坏……妈妈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原谅妈妈好不好？”
“嗯……”小来小声应着，也紧紧回抱住她。
母子俩在满是碎片和水渍的客厅地板上，相拥着哭了很久。来来心中的暴戾和烦躁早已被无尽的悔恨和温柔取代。她仔细检查了儿子的手脚，确认没有被碎片划伤，然后把他抱到沙发上，用毯子裹好。
“宝贝在这里等一下，妈妈把这里收拾一下，好不好？”她的声音无比温柔。
小来点点头，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惧，但已经安心了很多。
来来拿来扫帚和拖把，仔细地清理地上的碎片和水渍。看着那些瓷片，她心里不再有丝毫心疼，只有庆幸——庆幸它们没有伤到孩子，更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车，没有造成更无法挽回的伤害。
收拾干净后，她又去洗手间，仔仔细细、无比轻柔地重新帮小来把指甲缝里残留的少许泥污清理干净，然后给他涂上润肤露。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柔声问：“膝盖还疼吗？刚才摔的时候磕到了没有？”
小来摇摇头：“不疼了。”
“刚才妈妈那么凶，吓坏了吧？”来来愧疚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小来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小脑袋靠在她怀里：“妈妈以后不那样了就行。”
孩子的宽容，让来来无地自容。
晚上，陈宇加班回来。来来在厨房做饭，小来跑过去告状：“爸爸！我今天掉泥坑里了！还把妈妈的杯子打碎了！妈妈生气了，好凶好凶！”
陈宇惊讶地看向来来。
来来苦笑一下，叹了口气，把下午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没有隐瞒自己失控的咆哮和恶语。
陈宇听完，皱了皱眉，摸了摸小来的头：“以后要小心点，知道吗？你看，不仅自己难受，还把妈妈气坏了。”他又看向来来，语气缓和，“你也是，一点小事，发那么大火干嘛？看把儿子吓的。”
若是平时，来来肯定会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今天，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是我不好。”
夜里，来来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下午自己那副歇斯底里的可怕模样，和小来那双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
她起身，悄悄走到小来的房间。小家伙睡得正香，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已经忘记了下午的惊涛骇浪。月光下，他那双被自己搓得通红的小手，放在被子外面，格外刺眼。
来来轻轻地握住那只小手，贴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又是一阵揪痛。
她终于明白，那让她失控暴怒的，从来不是那点泥污，也不是那个打碎的杯子。
而是生活琐碎堆积起来的疲惫，是无人分担的压力，是内心深处对“失控”和“麻烦”的恐惧。而孩子，只是不幸地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了她负面情绪的出口。
她低头，吻了吻儿子的手背，轻声呢喃：“对不起，宝贝。妈妈会努力，做得更好。”
回到床上，她拿起手机，在网上搜索了许久，然后下单了两样东西：一套儿童玩的、安全无毒的彩泥；一套加厚防摔的儿童餐具。
然后，她给自己设了一个手机屏保提醒，上面只有一句话：
【温柔一点，他只是个孩子。】
窗外，月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安睡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