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绘事不似、未能传此役精髓者……便自行坠谷,为这天怒谷再添一抹异色。”韩世忠立于山谷崖边,凛冽山风卷着他的话语,如冰刃般割裂空气,狠狠刮过百名宫廷画师的面颊。
那冰冷声线不仅如锥刺骨,更似巨石压心,直扎众人耳中。画师们个个噤若寒蝉,身躯微微战栗,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生怕触怒这位刚浴血凯旋的将帅。
此辈皆是大宋翰林院图画院精挑细选的顶尖丹青妙手,笔下曾生出水墨氤氲的温婉仕女、层峦叠嶂的巍峨山川、鳞爪飞扬的祥瑞麒麟。素日里,他们惯于雕梁画栋的暖阁画室之中,焚着凝神静气的龙脑香,沐手净面后方才缓缓挥毫泼墨,笔下每一笔都讲究意境悠远。
然此刻,他们身上精致的锦袍沾了尘土,手中的画笔被紧紧攥在袖中,被一众煞气凛然的背嵬军士兵半推半挟,踉跄着带入这片刚由韩世忠亲题“天怒谷”的人间炼狱。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硝烟味交织弥漫,混杂着战马与人体内脏焦糊的恶臭,化作无形的腥臭浊浪,狂涌而入众人鼻腔。一名年方弱冠的年轻画师,尚未完全适应这刺鼻气味,甫一踏上被鲜血反复浸泡、凝结成暗红硬块的土地,便“哇”地一声,扶着身旁士兵冰冷的甲胄,将隔夜的米粥点心尽数呕出。
其呕吐声似冲破寂静的信号,紧随其后,画师队伍中干呕声此起彼伏。众人面色惨白如纸,双腿像灌了铅般发软,不少人需相互搀扶方能站稳。他们望着眼前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惨烈景象,脑中一片空白,往日描绘美好事物的灵感,此刻已被彻骨恐惧吞噬殆尽。
目之所及,尽是扭曲的残肢断臂。有的断手仍紧攥半截断裂长剑,有的残腿上还套着破碎皮靴。扭曲变形、被炮火砸作铁饼的盔甲,与血肉模糊的尸块,以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姿态粘连一处,分不清哪部分属人、哪部分属马。战马尸身堆积如山,高及数丈,死不瞑目的马眼圆睁,映着灰黄色阴沉天穹,仿佛在无声控诉这场屠戮。
最令众人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倒伏在地的骑士面容。他们大多保持着临终前最后一瞬的神情——非沙场搏杀的英勇,非国破家亡的愤懑,而是纯粹的、无从理解的、被远超认知的力量彻底摧垮三观的茫然与恐惧,那眼神空洞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此,便是韩帅口中那需用画笔捕捉的“精髓”?画师们心中皆是一片冰凉,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
“一群废物!”一名满脸虬髯的背嵬军校尉,双手抱胸望着这群腿肚打颤的文人,不屑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这般胆量,竟不如金人妇孺!我军将士在前线浴血时,尔等还在画室焚香弄墨,如今不过见些尸骸便吓破了胆!”
领头老画师乃翰林图画院资深待诏,姓吴名岳,据称是画圣吴道子第十三代后裔。他虽年近六旬,此刻却扶着一块被炮弹崩去半截、焦黑开裂的岩石,强抑胃中翻江倒海的不适,惨白面庞上,渐渐泛起因极致震撼而生的异样潮红。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一具被霰弹轰作筛子的骑士尸身,那身曾象征荣耀与力量的精美板甲上,每处弹孔边缘都因高温灼烧呈现出诡异的蓝黑色卷曲,宛如被烈火啃噬的钢铁花瓣。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艺术家捕捉到极致震撼素材时,那股难以言喻的近乎偏执的亢奋!他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正从胸腔喷涌而出。
“笔……快取笔来!”他朝着身后嘶哑喝唤,声音因激动微微变调。随行书童早已吓得面色发青,闻言连忙哆哆嗦嗦从行囊取出画具,双手捧着递过。
吴待诏接过画具,迅速铺开随身携带的熟宣画纸,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那具尸身,手中炭笔以前所未有的迅猛之势在纸上狂舞,炭粉簌簌落在衣襟也浑然不觉。
他绘的非冰冷尸身,而是那瞬间迸发的“毁灭”之力!他绘的非厚重盔甲,而是绝对力量面前的“无力”之态!他要用工细笔触,画出那坚硬如铁的钢甲,如何在“天怒”火炮轰鸣下变得如豆腐般脆弱不堪;他更要捕捉骑士眼中凝固的、因整个世界观轰然崩塌而生的极致恐惧,让观者一眼便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
其余画师望着疯魔般的吴待诏,仿佛被他身上的亢奋气息感染,又似被“画不好便死”的恐惧逼至绝境,先前那股文人特有的柔弱被尽数抽去。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决绝——今日若不能交出满意画作,便是葬身山谷的下场。
众人遂四散开来,如嗅到腐肉的秃鹫般在这片尸山血海中穿梭,寻觅最能冲击感官的“素材”。有的画师蹲在一门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的“天怒”火炮残骸前凝神观察,笔下疯狂描绘炮身内部扭曲的膛线与钢铁断裂纹理;有的画师则直接伏在冰冷雪地上,不顾衣衫沾污,细致入微地描摹一颗深深嵌进岩石的铅弹,及弹痕周围如蛛网般蔓延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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