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正义 第28章 明心犹豫

傍晚，清风市纪委大楼七楼，纪委书记办公室。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天际线的轮廓，繁华之下却透着一丝冰冷的疏离感。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那盏旧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秦明心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身后满墙的文件柜上，显得孤寂而沉重。

秦明心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身体深陷其中，指尖夹着一支燃烧了近半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味。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深邃，里面充满了挣扎、权衡、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楚峰。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寂静中不断扩散、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下午与老同学方鹿鸣的谈话言犹在耳。鹿鸣的话，真诚、恳切，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主义和穿透力，将他从那种被各方势力推诿、算计的憋闷和愤怒中，短暂地拉了出来，指向了一个更具建设性的方向——用人，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鹿鸣看重的，是楚峰身上那股尚未被官场规则完全磨平的“赤子之心”和“锐气”，是那种可能打破僵局的“愣头青”精神。这何尝不是秦明心内心深处所期盼的？在清风市这潭深不见底、几乎令人窒息的浑水中，他何尝不希望有一把锋利的刀，能够斩开荆棘，劈开黑暗？

但是……理性很快将这点理想的火苗压了下去。作为在纪检战线奋战了近三十年、见惯了风雨沉浮的老兵，秦明心太清楚现实的残酷和复杂性了。用楚峰，绝非鹿鸣描述的那么充满理想色彩，其背后是实实在在、冰冷刺骨的风险和算计。

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楚峰的简要档案材料，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部队侦察兵出身，反贪局、纪委一线办案经历，原则性强，作风硬朗……优点突出。但同样突出的，是那些隐含的“缺点”：性格直率，不善变通，沟通方式简单，甚至有些执拗……这些评价，在平常看来或许是“个性问题”，但在清江新区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每一点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秦明心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几张面孔：

副书记孙为民那张总是带着谦和笑容、却眼神闪烁的脸。他和其他几位室主任“一致”推荐楚峰，那背后隐藏的冰冷算计，秦明心岂能看不透？他们看中的，恰恰是楚峰的“背景简单”和“不懂圆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旦楚峰捅了马蜂窝，引发了不可控的后果，或者触怒了某些绝不能触碰的利益集团，那么，牺牲掉楚峰这个“无根无基”、“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将是代价最小、也最容易操作的选择。楚峰，在他们眼中，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理想的“弃子”和“缓冲垫”！他们不是在推荐干才，而是在寻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而清江新区背后盘踞的那些势力呢？远山集团贺家兄弟的嚣张跋扈、手眼通天；那个神秘莫测、连很多市级领导都讳莫如深的“雅茗轩”和“陶老先生”；还有盘根错节、渗透到各个角落的保护伞网络……秦明心凭借多年的职业敏感，深知那潭水有多深、多浑。楚峰这样一把直来直去的“尖刀”，贸然刺进去，结果会怎样？最大的可能，不是刺破脓疮，而是刀锋过早崩断，甚至持刀的手也会被反噬得鲜血淋漓！

楚峰有家庭吗？档案显示未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姐姐在外打工。社会关系简单……这既是“优点”，也意味着他缺乏足够的根基和庇护。一旦出事，谁能保护他？谁会保护他？靠我秦明心吗？秦明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自己这个纪委书记，在清风市错综复杂的权力格局中，又能有多少实实在在的掌控力？陆明书记是新来的，根基未稳，他的支持能有多坚决？能持续多久？这些都是未知数。

如果楚峰失败了，或者更糟，出了“意外”……那不仅意味着调查的夭折，更意味着一个可能很有前途的年轻干部的政治生命甚至人身安全都将毁于一旦。这个责任，他秦明心担得起吗？这与他作为一名老纪检保护干部、爱护人才的本心，岂不是背道而驰？

用楚峰，可能打开局面，但也可能亲手将他推向火坑。不用他，局面可能永远无法打开，陆明书记的部署落空，清风市的积弊继续蔓延，自己这个纪委书记愧对职责，愧对民心。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秦明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前方迷雾重重，后退已无路。无论向哪边迈步，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铛……铛……”墙上的老式挂钟敲响了九下，沉闷的钟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秦明心猛地睁开眼，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又迅速点燃了一支新的。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刺激着他疲惫的神经。他不能一直这样犹豫下去。必须做出决断。

他想起了陆明书记到任后，在那次干部大会上的铿锵讲话，想起了他私下密谈时那双锐利而坚定的眼睛。陆明是下了决心的，他不是来和稀泥的。或许……或许真的到了必须行险一搏的时候？

他又想起了方鹿鸣的话：“我们常常感叹官场风气败坏，感叹敢于坚持原则的人太少。可当真出现一个可能保持本色、敢于碰硬的苗子时，我们又因为他的‘不成熟’、‘不懂事’而犹豫……这难道不是一种悖论吗？”

是啊，悖论！可怕的悖论！我们渴望清流，却又害怕清流的冲击力；我们呼唤担当，却又算计担当的风险成本。

难道清风市的天空，就真的只能任由这些乌烟瘴气笼罩吗？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人，敢站出来撕开这黑幕的一角吗？

楚峰……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一块需要烈火锻造的真金，还是一块一碰即碎的顽铁？他的那种“直率”和“硬朗”，究竟是致命的弱点，还是在这个特定时刻、特定环境下最可贵的品质？

秦明心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清风市，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但他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冤屈在沉默，有多少罪恶在狂欢，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胸腔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和责任感，终于渐渐压倒了犹豫和恐惧。

风险巨大，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有些担子，总得有人去扛。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委办值班室：“我是秦明心。明天上午，安排一下，我要向陆明书记汇报工作。”

他决定，不再独自权衡。他要将情况和自己的判断，向陆明书记和盘托出，由这位一把手来最终定策。这既是尊重组织程序，也是将最终的决定和责任，交予能够承担、也应该承担的人。

放下电话，秦明心感到一种解脱，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压力。他知道，一旦向陆明书记汇报，事情就将再无回旋余地。清风市的反腐风暴，将因一个名叫楚峰的副处级干部的选择，而正式拉开序幕，或者……提前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