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谷出口往南约三十里,阳安关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扼守在沔水与丛山最狭窄的咽喉之处。关城依山傍水而建,墙体是用附近山体开凿的巨型青石垒砌,历经风雨战火,呈现出一种黑沉沉的色泽,上面布满了苔藓和旧日箭矢留下的斑驳凹痕。关楼高耸,猎猎飘扬的“汉”字大旗与“傅”字将旗,在关外吹来的、带着隐隐土腥气的风中剧烈抖动着。
关楼之上,讨寇将军、假节,阳安关守将傅佥,正手按剑柄,凝望着北方。他今年刚满二十五岁,面容还带着些许年轻人的锐利,但眉宇间却已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坚毅。这沉稳,源于其父傅肜夷陵殉国的忠烈家风,也源于霍弋多年的悉心栽培,更源于陛下在兴元府大殿之上,那掷地有声的“关在人在”的重托。
他的甲胄擦得锃亮,但关节处难免有磨损的痕迹,这是常年戍边刻苦操练的证明。秋风卷起他猩红色的披风,也送来了远方逐渐清晰的、闷雷般的声响——那不是雷声,是无数脚步踏地、车轮碾过地面、以及金属甲叶摩擦碰撞汇聚而成的,大军行进的声音。
北方的天际线上,先是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随即,这条黑线如同不断扩散的潮水,缓缓铺满了整个视野。旌旗越来越多,如同冬日里一片突兀生长出来的森林,魏军的“钟”字大纛和各式将旗在风中招展。枪戟如林,反射着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光。队伍扬起的尘土,形成巨大的黄云,缓缓向关城压迫而来。
二十万大军所带来的视觉与心理冲击,是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的。关墙上,一些初次经历此等阵仗的新兵,脸色不由自主地发白,握着长矛或弓弩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傅佥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士卒们的紧张。他没有回头,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沙和远方传来的喧嚣,传入附近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看到了吗?那就是魏狗!三年前,钟会带着比这更多的人马,也未能踏过阳安关半步,最终埋骨陈仓!今日,钟毓小儿,不过是重蹈其弟覆辙!”
他的话语中没有激昂的煽动,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冰冷的自信。“我们的身后,是汉中,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陛下!吾等受国厚恩,今日,正是以命相报之时!诸君,随我傅佥,守此雄关,让魏狗的血,染红这关前的每一寸土地!”
没有慷慨激昂的回应,关墙上的老兵们只是沉默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的恐惧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新兵们受到感染,也慢慢稳住了呼吸,将身体牢牢钉在垛墙之后。
傅佥微微侧头,对身旁的副将,也是他极为倚重的搭档成藩低声道:“按预定方案,各就各位。弩手上墙,滚木擂石就位,检查火油、铁汁。告诉弟兄们,沉住气,听号令。”
“诺!”成藩抱拳,迅速转身传令。整个关城,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魏军并未立刻发动进攻。大军在关外五里处开始扎下连绵营寨,沟壑纵横,栅栏层层,显示出钟毓虽然求战心切,但基本的谨慎并未丧失。随后几日,魏军派出小股部队,试探性地靠近关墙,测量距离,勘察地形,偶尔也会向关上抛射箭矢,进行骚扰。
傅佥命令守军以强弩还击,但并不暴露全部火力点,尤其关墙上那些以牛筋为弦、需要数人操作的大型床弩,始终覆盖着油布,引而不发。他要让钟毓摸不清关上的虚实。
这种压抑的平静,在第五日清晨被打破。
天刚蒙蒙亮,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便响彻魏军大营。营门大开,黑压压的魏军步卒,排着严整的队形,如同移动的城墙,向阳安关缓缓推进。最前方是手持高大橹盾的重步兵,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再后面,则是扛着简陋云梯的登城死士。
中军大旗下,镇西将军钟毓,身着亮银明光铠,远远眺望着那座如同天堑般的雄关。他的面容与死去的钟毓有几分相似,但眼神中少了几分弟弟的狂傲与机变,多了几分属于世家子弟的矜持与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父亲钟繇的荣光,弟弟钟会的败亡,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稳固自己在司马昭心中的地位,来洗刷家族的“耻辱”。
“传令!弓箭手覆盖射击!盾车上前,掩护步兵填埋壕沟!第一梯队,准备登城!”钟毓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他研究过阳安关的图纸,知道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但他相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坚固的关隘也终将被摧毁。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魏军弓箭手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前进到一箭之地,随即向关墙上方仰天抛射。霎时间,数以千计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弧线,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落向阳安关的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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