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水汽氤氲。那盏有些老旧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将方俊和杨岚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是两棵纠缠在一起的藤蔓。
杨岚的问题,像一道等待已久的闪电,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响!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你那个‘死掉’的姑娘?”
方俊整个人,像被闪电劈中的木桩,彻底僵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思绪,都像断了线的珠子,漫天乱飞。李秀莲那张在黄土地上笑得灿烂的脸,王卫国在高粱地里泛着血丝的眼睛,还有他自己亲口对老将军说出的那个,用死亡编织的,冰冷而又残忍的谎言……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撞得他头晕目眩。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不……不疼。”他终于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可这根本不是对她问题的回答,而是机械地重复着刚才他应对烫伤的话。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
杨岚的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可那眼神,却又带着一种属于医务工作者的、不容置喙的威严。她看到方俊那张煞白的脸,那双写满了挣扎和痛苦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种疼痛,甚至比他手背上的烫伤,还要来得更真实,更深沉。
她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都只会将他逼入更深的绝境。
“记住,伤口不深,但不能沾水。”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消的、浓浓的鼻音和轻微的哽咽。
方俊呆呆地看着她那张专注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卫生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轻柔的呼吸声。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花露水的、很好闻的味道。这份味道,在这一刻,几乎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好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收好医疗箱,然后,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方俊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心疼、理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你……没事就好。”她轻声说,然后,她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方俊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她的手心,带着一丝夜温热,和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心里的那道冰冷的玻璃墙,似乎……被她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没有抽回手。
他也没有说话。
只是,他那双原本盛满了迷茫和痛苦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犹豫,一丝动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渴求。
卫生间门外的客厅里,老将军端着个青花瓷茶杯,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卫生间的方向。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微光。
“咳咳……”老将军轻轻地咳了两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里面的人听见。
杨岚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被烫到了一样,瞬间松开了方俊的手。她羞红着脸,眼神慌乱,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卫生间。
方俊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左手,还残留着她手心里的余温。那股温暖,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那颗早已被冰雪覆盖的心。
他发现自己那张用谎言编织的、用来保护自己的网,已经被这个姑娘,用她最温柔、也最直接的方式,彻底撕开了一个口子。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他的生命中,生根发芽,再也无法被拔除了。
可他又想起了军中的那条高压红线,战士是不允许与当地女孩恋爱的纪律。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军装,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卫生间。
客厅里,老将军正慢悠悠地喝着茶,警卫员小张,正在清理地上的碎玻璃。
“小方啊,”老将军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一点小伤,就闹得鸡飞狗跳。你看看,把我们家岚岚,都吓坏了。”
方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知道,老将军这句话,意有所指。
“对不起,首长!我……我下次一定注意!”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得有些异常。
“嗯。”老将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长辈的慈爱,也有领导者的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意。
这个晚上,方俊在老将军面前,几乎是彻彻底底地被“扒光”了。他心里的所有秘密、所有挣扎,都在这个洞察一切的老人面前无所遁形。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夜色已深。
方俊打开灯,房间里,只有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都市里稀疏的灯火和若有若无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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