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年代里的躁动人生 第71章 图书馆里的奇遇

那场“家宴”之后，方俊在二号楼的工作和生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常态”。

老将军待他，愈发地亲切和随和，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审视，多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照。他有时会在聊天时，兴致勃勃地拉着方俊，聊起一些南疆战事，听听他这个刚从前线下来的一线士兵，对某些战术最直观的看法，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警卫员小张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警惕、后来的尴尬，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钦佩的尊重。

他从一个随时可能被退回的“借调人员”，变成了一个被这个家庭默许存在的、特殊的客人。

可这种“优待”，非但没有让方俊感到丝毫的安心，反而让他更加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他撒了一个谎。

一个用牺牲和悲剧编织而成的、无比沉重的谎言。这个谎言，为他赢得了同情和尊重，却也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将他与这个家庭之间，严严实实地隔绝开来。

尤其是，杨岚。

他再也没有在二号楼里，见过杨岚。她就像那天晚宴上的惊鸿一瞥，出现，然后便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回来过一样。

这让方俊稍稍松了口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总算不用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会突然断裂。可夜深人静之时，在那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招待所房间里，他又会在心底深处，感到一阵更加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止一次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这样对自己说。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谎言，虽然残忍，却也恰好为他们之间那段本就不可能开始的故事，画上了一个最体面、也最安全的句号。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对谁都好。

打定了主意后，方俊将所有的精力，都近乎偏执地投入到了撰写回忆录的工作之中。他试图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让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闲，去思考那些足以将他溺毙的纠结情感。

老将军的回忆，已经顺利地进行到了解放战争时期。辽沈、淮海、平津……一场场波澜壮阔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史诗级战役，在老将军那沙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口中，被还原成了一个个鲜活生动、充满了炮火与人情味的立体故事。

为了确保回忆录中每一个军事细节的准确性，方俊的工作量，成倍地增加了。他不仅要进行大量的速记和笔记整理，还需要查阅海量的历史背景资料、部队沿革、战斗序列以及作战地图，去核对老将军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可能出现偏差的记忆。

二号楼书房里的资料，对他来说，已经远远不够用了。他需要一些更加详尽的资料，来补充老将军口述故事时一些历史的空缺。

“小方啊，你看你，最近几天眉毛都快拧成一个死疙瘩喽。”那天，老将军看着他那副被一堆资料搞得焦头烂额的样子，笑着指了指窗外，“你这样搞，不行。闭门造车，是搞不好学问的。要不，我推荐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那是哪个地方？”

“对咯！”老将军指了指窗外，“我建议你去军区档案馆吧。就在三号办公楼的后面。那里的资料，比我这个老头子的脑子，记得可清楚多喽。当年我们留下的那些作战日志、战役简报，好多都存在那里。你去那里，查一天，比在我这里听我唠叨三天，还管用！”

“那，那太棒了！首长！谢谢首长！”

得到允许后，方俊第二天一早，便没有去二号楼，而是拿着吴志刚参谋早就给他办好的特别通行证，径直去了军区档案馆。

这座档案馆，他只是在刚来报到时，远远地看过一眼，知道它的存在。当他真正走进这栋充满了苏式风格的灰色建筑时，还是被其内部的宏大与庄严，给深深地震撼了。

高大的穹顶，宽阔的厅堂，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褐色巨大书架，像一支支沉默的军队，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一股庄严而又肃穆的气息。

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天花板上老旧吊扇“吱呀呀”转动的声音，和远处某个查资料者，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旧书、樟木和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方俊那颗因为回忆录工作而变得有些烦躁的心，瞬间就沉静了下来。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鱼，一头扎进了浩瀚的信息海洋里。他贪婪地在那些积满了灰尘的巨大书架之间穿梭着，一本又一本地翻阅着那些记录了共和国辉煌与苦难的军事资料。

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地忘掉现实中所有的烦恼和不堪，忘掉自己那天当着杨岚面前，编出的那个残酷的谎言，也忘掉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名字。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最僻静的角落，那里光线充足，又不容易被人打扰。他把需要的资料，像垒城墙一样，在自己面前堆起了半尺高，然后一头扎了进去，彻底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一晃，就到了临近中午。

方俊正全神贯注地将一张缴获来的、早已泛黄的辽沈战役手绘地图，与另一本地图册里的公开资料，进行着细致的比对，试图找出当年锦州外围某处关键炮兵阵地的精确位置。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带着一丝试探和犹豫的声音，突然在他身旁响起。

“请问……这位同志，你对面的这个位子，有人坐吗？”

这个声音……

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既让他渴望又让他胆颤的声音！

方俊的身体，猛然一僵！他握着铅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就在那张珍贵的地图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轻微的印记。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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