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军区总院,特护单间。
窗外的霓虹灯光被厚重的窗帘阻隔,病房里只有一盏立式台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晕,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空气中是高浓度消毒水、抗生素,以及一种方俊熟悉又厌恶的味道。
方俊在一阵剧烈的脊背抽搐后,意识终于彻底回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像一艘浸满了水的船,每一块肌肉都像被碾压过。高烧导致的脱水和昏迷,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死在了黄四海为他准备的深海里,将永远成为那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孤魂野鬼”。
他微微侧头,只觉得颈椎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病床旁的陪护椅上,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侧对着他,左手拿着一本泛黄的《外科手术图谱》,右手握着一支笔,似乎在批注着什么。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干净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侧脸。
那张脸上,戴着一只医用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表情,但露出的双眼——那双清澈、坚定,却又充满了血丝和疲惫的眼睛,即使化成灰方俊也认得。
那是他的妻子,杨岚。
杨岚似乎察觉到病床上微弱的气流变化,缓缓地放下了书,抬起头。
她的目光,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隔着生死线、隔着谎言与欺骗,静静地落在了方俊的脸上。
方俊从那目光中,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愤怒或质问。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斥。那目光,深沉得像一片海,只蕴含着一种极致的、超越了语言的痛楚和洞察。
杨岚起身,动作娴熟而安静。她先是查看了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又伸手探了探方俊的额头。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但依旧偏高。
她像对待一个专业的病人那样,熟练地替他调节了输液速度,拿过一杯温水,用吸管递到他的唇边。
“别说话。”她的声音,比抢救时更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抗生素开始起效了。你的胸部一根肋骨骨裂,又伴随高烧休克,现在需要静养。”
她每做一步,都像是用手术刀划开他的皮肤,精细,却带着钻心的疼。
“你们队长高建国将一切都已经告诉我了。”
方俊喝完水,那股压抑已久的愧疚,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用眼神示意她,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待着。杨岚心领神会,起身走到门口,关闭了房门,便重新坐回床边。
方俊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眼角尚未散去的红血丝,看着她为了救护他而强行伪装出的冷静。
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床边的手,他的手掌粗糙。
“杨岚……”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对不起。”
他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泪水滚落,瞬间被他自己胡子拉碴的脸颊吸收。
“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他的眼眶瞬间泛红,声音里充满了血淋淋的痛楚,“‘阿山’……是一个必须没有过去,没有牵挂的孤魂野鬼。”
他喘息着,将那些最黑暗的真相,用最精炼、最痛苦的语言,向她倾吐。
“接到卧底任务时,我知道那是一个地狱。我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我随时都可能暴露,被灭口,尸骨无存。”
“我不能连累你,杨岚。我不能让你知道,你的丈夫,每天都可能被走私贩子沉尸江底。我不能让黄四海那样的魔鬼,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拿你去威胁我。”
方俊努力撑起身体,想给她鞠躬,但被胸部的剧痛制止。
“我必须让你相信,我是一个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牵挂的烂人。”他闭上眼,回忆起那天对她说的每一个伤人的字眼——“赌徒”、“烂泥地”、“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赌徒”。
“只有你恨我,只有你远离我,你才安全。这是……我能给你最后的保护。”
“我宁愿让你恨我一辈子,也不想让你陪我一起下地狱!”
他那巨大的痛苦和自责,让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充满了悲怆。
杨岚的泪水,早已打湿了口罩下方,浸润了她清瘦的下巴。
她没有责骂,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覆在了方俊那只粗糙的手背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比钢铁更坚韧的力量:
“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吗?”
她抬起头,回忆起那天在医院门口的诀别。
“你避开我的手时,你的身体是僵硬的;你点燃那根劣质烟时,你那双拿过枪,永远沉稳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个真正自暴自弃颓废的赌徒,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前途,更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人爱。他的眼神,只会是空洞的。可你的眼睛里,方俊,”杨岚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八度,但又迅速压低,充满了痛彻心扉的理解。
“你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绝望,那是被逼到绝境的英雄,在亲手割断自己皮肉时的表情。”
“方俊,我是一个医生。我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实的绝望,什么是刻意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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