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钗前缘录 第4章 荣华富贵，暗藏劫数

正月十五的寅时，贾府的灯笼便已全数点亮。从府门到内院，数百盏朱红宫灯沿墙悬挂，灯穗垂落如流苏，风过时簌簌作响，将整条长廊映得如同白昼。仆人穿梭其间，脚步声、器物碰撞声与远处隐约的爆竹声交织，却出奇地透着一种紧绷的热闹 —— 人人都知晓，今日的热闹容不得半分差错。

贾母的寝殿内，王氏正亲自为贾母调整锦袍的衣襟。那件绣满福寿纹的宝蓝锦袍，是年前特意请苏绣名师赶制的，金线绣就的蝙蝠衔着如意，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娘，您别急，时辰还早，元春的凤辇要辰时才到。” 王氏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抹额为贾母系上，“这抹额衬得您气色好，元春见了定高兴。” 贾母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跳动的灯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这心啊，从昨儿晚上就没放下过。你说她在宫里吃了多少苦？会不会…… 认不出咱们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宝玉的叫嚷声：“袭人姐姐，我的走马灯呢？再不上油，等会儿就不亮了！” 王氏无奈地笑了笑：“您看宝玉，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贾母也跟着笑了，眼中的忧虑却未散去，只是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珍珠耳坠，轻声道：“让他闹吧，元春最喜欢他这个样子。”

辰时初刻，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侍卫的吆喝：“贤德妃娘娘驾到 ——” 声音穿透晨雾，瞬间让贾府的喧闹安静下来。贾政原本正与贾珍核对迎接流程，闻言立刻整了整朝服的玉带，快步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下，身后贾珍、贾琏等族中子弟紧随其后，皆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缓缓驶来的队伍上。最前方是二十名身着银甲的侍卫，手持长枪，步伐整齐如磐石；中间是十名宫女，捧着鎏金托盘，托盘上分别放着节钺、印玺等仪仗之物；最后才是那辆凤辇 —— 车身以紫檀木为骨，外裹明黄缎面，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凤凰的尾羽一直延伸到车帘边缘，每一片羽毛都缀着细小的珍珠，车轮滚动时，珍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仙乐。

凤辇在府门前停下的瞬间，所有侍卫与宫女同时跪地行礼，齐声喊道：“恭迎贤德妃娘娘！” 声音震得门前的石狮子仿佛都动了动。贾政与族中子弟也连忙跪地，双手扶地：“臣贾政，率族中子弟，恭迎娘娘圣驾！”

车帘被两名宫女轻轻掀开，先是一双绣着凤凰的红色宫鞋落在铺好的红毡上，紧接着，贾元春身着正红色妃嫔朝服，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那朝服的领口与袖口皆镶着黑色貂皮，衬得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七尾凤冠戴在头上，冠顶的东珠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两侧的珍珠流苏垂至肩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遮住了她眼角的细纹。

她先是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府门前的众人，最后落在贾母身上。当看到贾母鬓边熟悉的珍珠耳坠时，她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沿着脸颊滑落，滴在朝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祖母 ——” 她声音哽咽，快步走下石阶，不顾宫妃的仪态，双膝跪在贾母面前。

贾母连忙上前，双手将她扶起，老泪纵横地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可算回来了！快让祖母摸摸，这手怎么这么凉？在宫里是不是没穿暖和？” 元春的手确实冰凉，即使裹在厚厚的锦缎手套里，也能感受到一丝寒意 —— 那是深宫的寒气，是凤冠霞帔封印带来的冷意，更是日复一日的孤独与压抑。她摇了摇头，勉强笑道：“祖母放心，宫里不冷，只是路上风吹的。”

王氏也上前，轻轻抱住她的胳膊，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袖：“元春，娘好想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元春看着母亲眼角新增的皱纹，心中一阵酸楚，轻声道：“娘，女儿也想您，想家里的一切。” 贾政站在一旁，眼圈泛红，却只是轻声说道：“女儿一路辛苦，快进府歇息，宴席已经备好了。”

元春在家人的簇拥下走进府内，脚下踩着厚厚的红毡，红毡从府门一直铺到正厅，毡子两侧站满了仆人，皆垂首而立，大气不敢出。穿过长廊时，她看到廊下挂着的宫灯上，都贴着 “元” 字剪纸，那是宝玉前几日亲手剪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却透着满满的心意。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盏宫灯，轻声问宝玉：“这是你剪的？”

宝玉立刻点头，眼中满是期待：“姐姐，是我剪的！我还剪了好多，挂在大观园里，等晚上亮起来，可好看了！” 元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发髻，感受到一丝温暖 —— 那是凡尘的暖意，是她在宫中从未感受到的温度。她轻声道：“宝玉长大了，剪得真好。”

来到正厅，里面早已摆好宴席。正中央的紫檀木大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琥珀色的燕窝羹盛在白玉碗中，旁边放着用金丝楠木托盘装着的烤乳猪，还有清蒸鲈鱼、红烧鹿肉等菜肴，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贾母拉着元春坐在主位上，亲自为她盛了一碗燕窝羹：“快尝尝，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娘特意让厨房炖了三个时辰。”元春接过碗，用银勺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燕窝羹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儿时的时光 —— 那时她还不是贤德妃，只是贾府的大小姐，每天放学后都会缠着母亲要燕窝羹吃。可如今，这熟悉的味道却变得有些陌生，她只觉得喉咙发紧，勉强咽下去，却没什么胃口。她放下银勺，轻声说：“祖母，娘，你们也吃，别光看着我。”

饭后，元春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大观园。刚入园门，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园内的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灯笼的光映在池水中，泛起层层波光；沁芳闸旁的柳树抽出了新芽，枝条垂在水面上，随风轻轻摇曳；蘅芜苑内的香草散发着清香，那香气与天界的灵草不同，带着凡尘的烟火气，让人神清气爽；大观楼矗立在园中央，三层楼高的建筑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仙境中的宫殿，楼内传来悠扬的丝竹声，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歌舞。

“姐姐，你看这池塘！” 宝玉拉着她的衣袖，兴奋地指向池塘，“我让工匠种了好多荷花，夏天开花时，粉粉的一片，可好看了！那边还有我栽的桃树，春天开花时，像一片云霞落在地上！” 元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池塘里的荷花苞已经长出水面，嫩绿的荷叶铺在水面上，像一把把小伞；远处的桃树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再过些日子便能开花。她笑着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 她注意到大观楼的栏杆颜色有些不均，靠近细看，能发现表面的白漆下，露出了普通石料的灰色；蘅芜苑的香草虽然茂盛，却有几株已经枯萎，显然是养护不当；甚至连园中的小路，都因铺设仓促，有些地方已经出现裂缝，走在上面能感受到轻微的颠簸。

“父亲，” 元春停下脚步，轻声对贾政说，“这园林虽华丽，却有些地方不够结实，比如这栏杆，颜色看着不太均匀，怕是用了劣质石料；还有这小路，裂缝不少，日后若是下雨，容易滑倒。不如日后派人修缮一番，免得日后出了差错。” 贾政却不以为意，笑着摆手：“女儿放心，这些都是小事，工匠们已经检查过，说只是表面问题，不影响使用。今日是你省亲的好日子，莫要为这些琐事烦心，咱们快去大观楼，歌舞已经开始了。”

元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贾母拉住了手：“是啊，元春，难得回来一次，咱们别为这些小事扫了兴。你看这园子里多热闹，都是为了你准备的，快跟祖母去看戏。” 元春无奈，只能跟着家人登上大观楼。楼内的大厅宽敞明亮，正中央搭着一个戏台，戏台上穿着华丽戏服的演员正在表演《长生殿》，丝竹声与唱腔交织，热闹非凡。大厅两侧摆满了桌椅，上面放着茶点与水果，前来道贺的宾客坐在桌旁，看到元春到来，纷纷起身行礼：“参见贤德妃娘娘！”

元春在主位坐下，宫女为她奉上一盏热茶。她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戏台上，却有些心不在焉。戏台上表演的是《长生殿》中 “七夕盟誓” 的片段，杨贵妃与唐玄宗在长生殿中盟誓，愿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元春却清楚，这不过是戏文里的美好想象，现实中的宫廷，没有这般深情，只有无尽的规矩与算计。她想起自己在宫中的日子，每日清晨要按时请安，晚上要独自面对空荡的宫殿，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引来祸端。

“姐姐，你怎么不看戏？” 宝玉坐在她身边，小声问道，“这戏可好看了，我昨天特意让戏班排练的。” 元春回过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姐姐在看，只是有些累了。” 宝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她：“姐姐，这是我给你做的香囊，里面装了薄荷，戴在身上能提神。” 元春接过香囊，香囊是用粉色绸缎做的，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针脚虽然粗糙，却透着满满的心意。她将香囊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薄荷的清香让她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歌舞表演到**时，宝玉忽然跑到楼边，指着远处的宫墙，大声对元春说：“姐姐，你看！宫墙那边的月亮，和咱们园子里的一样圆！可为什么你在宫里，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我们一起看月亮呢？为什么你一年只能回来一次？” 宝玉的声音清脆，在喧闹的大厅中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元春身上。

元春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望着远处的宫墙，宫墙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她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香囊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想对宝玉说，不是她不想回来，是宫规不允许；不是她不想和家人一起看月亮，是她身不由己。可话到嘴边，却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宝玉，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宝玉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袭人拉住了：“宝二爷，别打扰娘娘看戏了，咱们去那边吃点心吧。” 宝玉被袭人拉走后，大厅内的气氛有些尴尬，贾母连忙打圆场：“孩子们不懂事，让娘娘见笑了。大家继续看戏，别扫了兴。” 丝竹声再次响起，戏台上的表演继续进行，可元春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让她喘不过气。

子时的钟声响起时，宫中来人催促元春回宫。她依依不舍地与家人告别，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凤辇。透过凤辇的帘子，她看到贾母与父母站在府门前，身影在灯火中渐渐变小；看到宝玉追着凤辇跑了几步，被袭人拉住，只能站在原地挥手，手中还拿着那盏走马灯；看到大观园的灯火在身后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 —— 这繁华的一切，就像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之后，便是无尽的现实。

凤辇缓缓驶离贾府，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元春靠在凤辇的软垫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与家人相见的场景：贾母温暖的双手、母亲哽咽的声音、宝玉兴奋的笑容，还有大观园里热闹的灯火与悠扬的丝竹声。这些画面像一颗颗温暖的珍珠，串起了她在凡尘中最珍贵的记忆，却也让她心中的痛苦愈发强烈 —— 她知道，这样的相聚，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她更知道，这份繁华背后，隐藏着无法预知的劫数，而她与家族，都将在命运的齿轮中，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未来。

她从袖中取出玄女赠予的清露香包，香包上的香气已经很淡，却依旧能让她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紧紧握住香包，轻声说道：“玄女师父，女儿知道历劫之路艰难，可女儿会坚守本心，等待劫满之日。只是女儿恳求您，保佑我的家人平安，让他们早日看清荣华的虚幻，远离这场劫难。”

凤辇驶过宫墙，将贾府的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元春睁开眼睛，望着宫墙内漆黑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 无论未来的路多么艰难，她都会带着今日的温暖，在深宫之中继续坚守，等待属于她的劫满之日，也期待着家族能在劫难中醒悟，重新找回属于贾家的 “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