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的黄昏 第13章 幽冥摆渡

七日后，朔月。

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黑水沼彻底吞噬。朔月无光，连星辰也吝啬地隐去了踪迹，唯有沼泽上空终年弥漫的灰白色瘴气，在绝对的黑暗中，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微弱的磷光，如同巨兽濒死时吐出的最后气息。

空气湿冷而粘稠，带着植物腐烂和淤泥深处翻涌上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脚下是松软陷足的沼泽边缘，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仿佛随时会有冰冷滑腻的东西从泥泞中窜出，将人拖入无底深渊。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不似已知生物的怪叫，或是某种巨大物体在泥水中缓慢移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林尘披着那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将周身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如同一块人形的顽石，静静矗立在黑水沼的边缘。他的身影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瘴气微光的映衬下，偶尔闪过一丝内敛的精光。

子时将近。

他取出那枚触手冰凉的鬼脸木符，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对于此刻经脉依旧脆弱不堪的他来说，即便是如此微小的灵力调动，也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但他必须谨慎，在这等诡异之地，任何过强的能量波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木符上的鬼脸双眼，倏地亮起两点幽绿色的光芒，如同苏醒的毒蛇之瞳。它脱离林尘的掌心，悬浮在弥漫着恶臭的沼面上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微弱波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那丝灵力即将耗尽，木符上的绿光开始明灭不定之时——

“哗啦……哗啦……”

一种极其轻微、仿佛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自沼泽深处由远及近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林尘耳中，压过了沼泽所有的嘈杂。

来了！

林尘凝神望去。只见浓得化不开的瘴气深处，一团更为深邃的黑暗，正无声无息地破开迷雾，缓缓驶来。没有水花四溅，没有舟楫破浪的寻常声响，那东西的移动，带着一种违背常理的死寂。

那赫然是一艘通体由森白骸骨拼凑而成的骨舟！

舟身不知由何种巨兽的骨骼打造，粗壮狰狞，关节处以一种看似随意、却又暗含某种诡异韵律的方式铆合在一起，缝隙间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骨舟并不大，仅能容纳十人左右，散发着浓烈的阴寒死气。

舟头，挂着一盏灯笼。灯罩似乎是某种半透明的颅骨磨制而成，内里燃烧着一簇幽绿如鬼火的火焰，光芒跳跃不定，将周遭的雾气染上一层惨淡的绿意，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几分阴森。

撑船的，是一个全身笼罩在破烂不堪的黑色斗篷中的摆渡人。斗篷宽大，完全遮住了它的身形和面容，只能看出一个佝偻的轮廓，仿佛一具被风干的尸骸。它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骨篙，篙头同样闪烁着幽光。

骨舟悄无声息地滑到岸边，停在林尘面前。一股混合着腐朽、阴冷和淡淡硫磺味的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摆渡人抬起头——如果那动作能称之为“抬头”的话。斗篷的阴影下，并无五官，只有两簇跳动着的、更加浓郁的绿色魂火，如同眼睛般“看”向林尘，以及他面前悬浮的木符。

“令牌。”一个干涩、沙哑，仿佛两片碎骨摩擦发出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林尘默然，将手中的鬼脸木符递了过去。那摆渡人伸出的一只“手”，也完全由细小的指骨拼接而成，它接过木符，那魂火在符上扫过，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它将木符递回，骨手摊开。

“灵石。十块。”声音依旧干涩。

林尘将从周书生那里得来的十块下品灵石放入那只骨掌中。灵石落入掌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摆渡人看也未看，骨手一翻，灵石便消失不见。它侧过身，让出登船的位置，骨篙轻轻点在岸边，示意林尘上船。

林尘迈步踏上骨舟，脚底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舟身微微晃动，却异常平稳。他目光快速扫过舟上。

船上已有三四名乘客，皆如他一般，笼罩在宽大的斗篷或诡异的面具之下，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他们分散坐在骨舟两侧，彼此间隔甚远，如同互不相识的礁石，沉默无声。浓烈的阴气、淡淡的妖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煞之气，从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来，显然都非善类。没有人对林尘的到来投以过多的关注，或者说，即便关注，也隐藏在厚重的伪装之下。

林尘默默走到船尾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蜷缩着坐下，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彻底掩去面容。他低垂着头，仿佛沉睡，实则灵觉提升到极致，小心地感应着周围的一切。

那摆渡人见无人再上船，便撑起骨篙，轻轻一点岸边。骨舟无声无息地调转方向，滑入浓雾弥漫的沼泽深处。

骨舟行驶得极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只有骨篙划破粘稠水面的细微“哗啦”声，规律地响起，成为这死寂世界中唯一的节奏。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绿色的灯笼光芒只能照亮船周数尺的范围，再往外，便是无尽的、翻滚的黑暗。仿佛这艘小小的骨舟，正航行在通往九幽地府的冥河之上。

偶尔，雾气深处会闪过几道模糊的巨大黑影，或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低语和咀嚼声，但骨舟所过之处，这些东西都仿佛有所忌惮，纷纷避让开来。这艘船，以及那个沉默的摆渡人，似乎在这片死亡沼泽中，拥有着某种特殊的“路权”。

林尘靠在冰冷的骨架上，闭目假寐，心中却思绪翻腾。这鬼市，如此隐秘诡异，其背后的组织者，定然拥有通天手段。周书生能轻易弄到进入的令牌，其身份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他指引自己来此，究竟何意？

万古荒原，神匠遗迹……前路茫茫，凶险未知。而以自己如今这残破之躯，又能在这条绝路上走出多远？

还有青云门……苏婉那丫头，现在如何了？是否还在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伤心？

万年孤寂，本以为早已心硬如铁，但此番重生，似乎总有些细微的牵挂，难以彻底割舍。

就在这时，骨舟轻轻一震，仿佛靠上了岸。

摆渡人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鬼市已到。寅时末，最后一班船。过时不候。”

林尘睁开眼，透过兜帽的缝隙朝外望去。浓雾略微稀薄，前方，一座巨大的、散发着古老苍凉气息的惨白色龟甲岛屿，轮廓隐约可见。岛屿之上，影影绰绰，似乎有无数黑影晃动，却诡异地没有多少声响传来，只有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暗流在涌动。

鬼市，这座隐藏在阴阳交界处的神秘之地，终于到了。

林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踏上了这座龟甲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