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杜肚里的故事 第13章 邪雾挡路，兄妹离散

界山腹地的雾野像被天地间的悲戚裹成了混沌，浓白的雾气从地缝里汹涌而出，先是缠上脚踝，带着砭骨的湿寒，转瞬便漫过膝盖，将碎石路、灌木丛、远处的峰峦尽数吞没。风巢的清冽桑风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腐殖土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像熟透的桑果烂在血壤里，吸进肺里竟滞重得让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桑盼杜抱着坤陆稳步前行，二十七岁的她眼角本应凝着少女的清亮，此刻却被五年寻夫的风霜、独自护养四个孩子的操劳刻满了疲惫。她的发髻松了几缕，沾着雾水贴在脸颊，粗布衣裙早已被山路磨得起了毛边，可怀里的坤陆却被护得干干净净，襁褓边角还绣着小小的桑枝纹——那是她夜里就着松明火光，一针一线缝的，想让孩子们哪怕在颠沛中，也能摸到一点家的暖意。她掌心的兑卦桑木牌泛着温润银光，在雾中晕开三尺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碎石，这是坤愚留下的唯一信物，五年间从未离身，牌身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如镜，仿佛还残留着他当年的体温，是她撑下去的唯一念想。

身旁的坤晓输刚满十三岁，身形已蹿到娘的肩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总刻意绷着神情，后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起“长兄”的担当。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桑枝，那是爹当年教他刻卦时用的，如今成了他护娘的“武器”。自遏寅被掳，这孩子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总悄悄练卦到深夜，掌心的巽风练得指尖起泡，却从不说疼，只在桑盼杜转身时，偷偷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怕自己不够强，怕娘再为他们流泪，怕辜负爹临走前“照看好娘和弟弟们”的嘱托。

“娘，这雾太邪门了，巽风根本吹不散。”晓输掌心凝出淡青芒，巽风卷着雾气掠过，只撕开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像被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他后颈的树叶疤烫得厉害，比往日遇魔物时更甚，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慌，“爹的旧本子里写过‘离为火，主明辨；雾为障，主迷心’，这雾肯定是人为操控的，想乱我们的心神。”

桑盼杜的丈夫坤愚，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卦师离开忘夫坡时才二十五岁，说是去界山探查卦脉异动，约定半年后归来，还笑着说要给孩子们带界山的野果，要给她酿最烈的桑酒。可一去五年，杳无音信，只留下一间桑园、四个孩子，和一句“等我”。桑盼杜从未放弃过，她总觉得他还活着，或许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正凭着一股执念等着她，等着孩子们。她无数次在深夜抱着熟睡的孩子，对着桑木牌低语，说孩子们长多高了，说桑园的桑葚又熟了，说她很想他，哪怕只有一丝回应也好，可回应她的，只有忘夫坡的风声。

如今他们的三胞胎都已四岁，遏寅、玖儿、陆儿三个小家伙，本该在忘夫坡的桑园里追着桑蝶跑，在桑树下听爹讲卦理，在娘怀里撒娇要桑葚糕，却硬生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卦劫卷入颠沛流离，一路风餐露宿，还要躲避不明势力的追杀。

桑盼杜的指尖摩挲着桑木牌上的兑卦纹路，指腹的薄茧蹭过光滑的木面，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又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孩子们都看着呢。“小心些，这雾里藏着卦咒，别被声音蛊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话音刚落，雾中突然飘来细碎的吟唱，非人声却带着勾魂的韵律，像无数根细针顺着耳道钻进脑海，搅得人头晕目眩。

怀里的坤陆突然放声哭闹，四岁的小家伙攥紧桑盼杜的衣襟，小身子抖得像筛糠，哭声里满是委屈与恐惧。他不是怕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而是刚才看到晓输哥哥用巽风卷走挡路的落叶，娘笑着夸了句“晓输真厉害”，心里便憋着股小小的委屈——他也想被娘这样夸，想让娘知道他也能做厉害的事，想让娘多抱抱他。孩子额头上的乾卦印记泛着微弱金光，却被雾气死死裹住，难以舒展，哭声越来越响，像小锤子一样砸在桑盼杜的心上。

晓输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渐渐浮现幻象。雾中闪过一道玄色劲装的身影，正是青禾村遇到的那位姑娘，黑衣在白雾中格外清晰，正朝着雾深处走去，背影依旧飒爽得让人难忘。十三岁的少年心里，那份对“并肩护家”的幼稚向往突然压倒了理智，他总觉得那样厉害的人，就该是能和自己一起守护娘和弟弟们的人，等找到爹，就能一起过上安稳日子，再也不用让娘担惊受怕。

“娘子！你等等我！”晓输眼睛一亮，瞬间忘了娘的叮嘱，拔腿就追，“我跟你一起走，我能保护你！”

“晓输！回来！”桑盼杜急忙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雾气。她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刚要追赶，怀里的坤陆哭得更凶了，与此同时，雾中传来另外一道熟悉的哭声——那是玖儿的声音，带着四岁孩童特有的倔强，还夹杂着“我也能保护娘”“我不比哥哥差”的含糊念叨。

桑盼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玖儿这孩子自小就沉稳，不像遏寅胆小，不像陆儿活泼，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默默看着娘和哥哥们，可她知道，这孩子心里藏着太多渴望。四岁的小脑袋里，“变强”从来不是要打败谁，只是想让娘别总把他护在身后，想让晓输哥哥不再总说“你还小，我来”，更想等找到爹时，能骄傲地告诉他“我也能帮家里做事了”。她朝着哭声方向拼命呼喊：“玖儿！娘在这里！你别跑！”可雾气像厚重的屏障般隔绝了声音，连脚下的路都变得模糊难辨，她只能在雾里跌跌撞撞地奔走，裙摆被碎石划破，脚踝被荆棘刺出血，却浑然不觉。

她催动兑卦之力，桑木牌的银光暴涨，想凭卦气感应孩子们的位置。可雾气中藏着的阴邪之力，像墨汁染水般污染着纯善的卦气，让感应变得模糊不清，只隐约捕捉到坤玖沉凝的坤卦气息，正朝着雾野西侧飘去，越来越远。

晓输追着幻象跑了许久，脚下的路越来越陡。他喊了一路，十三岁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渐渐变得嘶哑。那道身影总在前方不远处，看似触手可及，却怎么也追不上。突然，幻象停下转身，晓输正要欣喜地冲上去，却见对方的脸渐渐扭曲，变成了青禾村那些讹诈他们的流民模样，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坏人！”晓输惊得后退一步，掌心巽风暴涨，狠狠砸向幻象。“砰”的一声，幻象消散，可他脚下一滑，摔在碎石上，膝盖磕出鲜血，疼得他龇牙咧嘴。雾气中，卦咒声越发清晰，脑子里冒出乱七八糟的念头：“你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她根本看不起你这个小屁孩”“娘和弟弟们都觉得你添乱”“爹要是在，肯定不会让我们陷入这种困境”。这些念头像疯长的桑藤，死死缠住他的心智，让他瞬间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混着雾水和血水，滴在冰冷的碎石上。他哽咽着喃喃：“娘，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看好弟弟们……爹，我没用……”

与此同时，坤陆的哭声引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古愿涵从雾中走出，二十五岁的青年身着月白长衫，手里握着玉笛，笑容温和得像春日暖阳，与这诡异的雾气格格不入。“陆儿，别怕，叔叔带你找哥哥。”他的声音穿透浓雾，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精准戳中了四岁孩童的心思，“刚才我听到你哭，是想让娘夸你厉害，对不对？叔叔教你更厉害的笛子技巧，以后娘和哥哥们都会围着你转，夸你是最棒的，等找到你爹，还能给他吹一曲呢，你爹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坤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睛瞬间亮了。四岁孩童的“好胜心”，不过是想成为家人的焦点，想让娘多抱抱他、多夸他几句，更想在见到爹时，能展示自己的本事，让爹也摸摸他的头说“陆儿真厉害”。他记着古愿涵教的笛音技巧，记着“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承诺，小手伸出朝着古愿涵抓去：“叔叔……我要吹笛子……我要娘夸我……还要吹给爹听……”

“好孩子，跟我来，叔叔教你更厉害的技法。”古愿涵伸出手，指尖泛着淡淡的异光，轻轻握住坤陆的小手。四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卦力操控，只觉得一股温暖的力量涌来，哭闹彻底停止，乖乖跟着古愿涵走进雾深处，连桑盼杜的呼喊都没回应——他的“执念”，只是四岁孩童最单纯的“渴望被偏爱”，却被人精准利用，一步步推向未知的深渊。

桑盼杜在雾中奔走，怀里的坤陆哭累了，渐渐昏睡过去，小眉头还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的卦气越来越弱，兑卦桑木牌的银光也黯淡了许多，几乎要被雾气吞噬。雾中的卦咒声越来越响，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诉说着她的无能与失败。二十七岁的她想起五年来的寻夫之路，想起无数个深夜，她抱着发烧的孩子，在桑园里独自落泪，想起遏寅被掳时，她拼尽全力却没能护住孩子，想起玖儿偷偷练卦时摔破的膝盖，想起晓输强撑着成熟的模样，想起陆儿那双总渴望被关注的眼睛。

四岁的遏寅之所以会被那个温柔的女子说动，不过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三胞胎里他最胆小，遇事总躲在后面，娘抱他的时间总比玖儿、陆儿短，晓输哥哥也总护着另外两个弟弟，那句“我懂你觉得没人疼”，就轻易戳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而玖儿的“想变强”，更是简单到让人心疼：四岁的他看到晓输哥哥能帮娘劈柴、挡魔物，就想“我也能帮娘”，想替娘分担一点辛苦，想让娘不用那么累。

无数负面情绪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崩溃。她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怀里紧紧抱着坤陆，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坤愚，你到底在哪里？”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撑不住了，孩子们一个个离开我，我护不住他们……你回来好不好？我们一家人回忘夫坡，再也不出来了……”

指尖的桑木牌突然发烫，一股温润的力量涌入体内——那是坤愚留下的卦气，带着他独有的刚健与温柔，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她“别急，我在等你”“你可以的，你是孩子们的天”。

她想起坤愚临走前说的话：“离卦明辨，不在于看清前路，而在于守住本心。执念如雾，心清则雾散。”

桑盼杜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干眼泪，眼眶通红，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坚定。她不能倒下，孩子们还等着她，坤愚还等着她。她不再追寻哭声，不再被幻象干扰，静下心来用兑卦之力感应孩子们的卦气：十三岁晓输的巽风清冽，藏着“想被认可”的执念；四岁陆儿的乾卦刚健，裹着“想被偏爱”的渴望；四岁玖儿的坤卦沉凝，带着“想帮上忙”的倔强；四岁遏寅的兑卦纯善，飘着“想被重视”的柔软。每一种卦气都有独特印记，每一份执念都藏着孩童最纯粹的渴望，只是被人扭曲利用。

可就在她即将感应到晓输的位置时，雾中的卦咒声突然尖锐，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困住。她看着白茫茫的雾气，听着孩子们越来越远的动静，心里一阵绝望——二十七岁的她，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四个孩子，兄妹五人在这雾中彻底离散。

晓输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的疼痛让他清醒几分。他想起娘的叮嘱，想起四个弟弟还等着被救，更想起爹的嘱托，十三岁少年的责任感压过了心头的委屈。他撕下衣角，草草包扎好伤口，催动艮卦之力，脚下的碎石微微隆起，形成一道小小的屏障，挡住雾气侵蚀。“娘，玖儿，陆儿，遏寅弟弟，我一定会找到你们！”他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等找到爹，我们一家人就团聚了，再也不分开了！”他朝着感应中桑盼杜的方向走去，巽风在身前开路，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异常坚定。

坤陆跟着古愿涵走到雾野深处，那里没有碎石路，只有一片平坦的草地。古愿涵转过身，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算计：“陆儿，我们现在就学‘乾音御风诀’的进阶技法，等你学会了，娘和哥哥们都会天天夸你，等找到你爹，你吹给他听，他一定为你骄傲。”四岁的坤陆似懂非懂地点头，眼里只有对“被夸”“让爹骄傲”的渴望，完全没察觉自己正走进更深的陷阱。

而桑盼杜，被雾气困在原地，怀里抱着昏睡的坤陆，掌心的兑卦桑木牌忽明忽暗。她望着雾浓深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却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坤愚一定还活着，孩子们也一定能找到。这雾终会散，执念终会破，只要守住本心，就一定能带着孩子们找到坤愚，一家六口团聚在忘夫坡的桑园里，看桑果满枝，听风吹叶响，再也没有分离，再也没有颠沛。

雾野的雾气依旧浓厚，卦咒声在其中回荡，像一场漫长的考验。兄妹五人在雾中走向不同方向，各自面临未知的危险。远处的界山凤巢，几道阴邪的卦气与雾气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而这场因执念引发的离散，也让他们不得不独自面对成长的阵痛，在试错中学会明辨，学会坚守，只为将来那场跨越山海、泪中带笑的团聚。人世间的苦难与牵挂，大抵如此，明知前路凶险，却依旧凭着一股执念，在黑暗中寻找微光，只为守护心中最珍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