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大明天倾：从驿卒开始 第89章 硝烟未尽

罗汝才的反扑，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疯狂。

夜袭的耻辱与后方持续的骚动，彻底点燃了这头流寇巨酋的暴戾。次日拂晓，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凄厉的牛角号便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这一次，不再是驱赶流民消耗，也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土工作业，罗汝才将他剩下的、最核心的老营精锐，如同压箱底的赌注，全部推上了赌桌！

黑压压的人潮，沉默着，如同蓄势待发的熔岩，从三个方向缓缓压向吴庄堡。这些老贼与昨日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他们大多身着从官军或富户那里抢来的各式甲胄，虽不统一，却提供了相当的防护。手中兵器磨得雪亮，眼神凶悍而麻木，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死气。他们步伐沉稳，顶着盾牌，推着仅存的几辆加固过的盾车，在军官粗野的呵斥下，组成密集的阵型，一步步逼近死亡线。

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只有兵器碰撞甲叶的铿锵声，和无数双脚踩过泥泞土地的沉闷声响。这种压抑的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能摧垮心志。

堡墙上，一夜未眠的林慕义瞳孔微缩。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这是决死一击的味道。罗汝才耗不起了，李贵在敌后的活动，就像一根扎在他背后的毒刺，让他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堡垒。

“传令！所有火铳手上墙！弩手预备火箭！滚木礌石，金汁火油，全部就位！”陈忠嘶哑的声音在墙头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守军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昨日因夜袭胜利带来的振奋，此刻已被这凝重如铁的攻势压得几乎窒息。

林慕义深吸一口带着硝石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快步走到锐士营防守压力最大的北面寨墙，那里配备了最多数量的新式燧发铳。

“稳住！听我号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火铳手的耳中，“瞄准了打！放近到三十步！专打推盾车的和甲士！”

流寇的阵线进入百步，守军的弩箭开始零星射击，钉在盾牌和盾车上，发出“夺夺”的声响，效果寥寥。进入七十步，旧式火铳在军官的命令下开始第一轮齐射，硝烟腾起，铅子打在盾车上噼啪作响，偶尔有倒霉的流寇被穿过缝隙的流弹击中倒地，但整个阵型依旧在顽强推进。

五十步！已经能看清对面敌人狰狞的面孔和盾车上粗糙的木纹。

四十步！

“锐士营——预备！”林慕义猛地举起右手。

所有装备新式燧发铳的士兵同时举铳，铳口微微下压，对准了那些缓慢而坚定的盾车和其后密密麻麻的身影。他们经过严格的装填训练，此刻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铳机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三十五步！

“放！”

林慕义右手狠狠挥下。

“砰！砰！砰！砰——！”

比旧式火铳更密集、更清脆的爆鸣声骤然炸响！数十支燧发铳几乎在同一时间喷吐出致命的火焰和铅弹！如此近的距离，新式铳管的精度和威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冲在最前面的几辆盾车首当其冲，单薄的木板根本无法抵挡近距离射来的铅弹，瞬间被打得木屑纷飞，推车的流寇惨叫着倒下。盾车后的甲士更是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铅弹轻易地撕裂了他们身上的棉甲甚至一些劣质铁甲，钻入血肉，带出一蓬蓬血雾！前排的流寇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齐刷刷倒下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凶猛火力，让进攻的老贼队伍出现了一阵明显的混乱和迟滞。他们习惯了官军火铳射速慢、精度差的特点，从未遇到过如此快速而精准的齐射！

“第二排！上前！放！”林慕义毫不停歇，立刻下令。

早已准备就绪的第二排锐士营士卒迅速跨步上前，越过正在紧张装填的第一排，再次举铳齐射！

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两轮极其快速的精准打击，彻底打懵了进攻的流寇前锋。付出了惨重伤亡后，凶悍之气终于被对未知武器的恐惧压倒，残存的敌人发一声喊，扭头就跑，任凭后方督战的军官如何砍杀也阻止不住这溃退的浪潮。

北面的攻势，暂时被这雷霆手段遏制了。

然而，东面和西面的压力并未减轻。尤其是东面，流寇似乎发现了这里是防御的相对弱点，投入了更多的兵力，甚至动用了十几架加长的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贴身肉搏阶段。不断有流寇冒着箭矢滚石爬上寨墙，与守军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李贵带着留守的锐士营预备队如同救火队，哪里墙头告急就冲向哪里，他手中那柄加了铋合金枪头的长枪如同毒龙，每一次突刺都能精准地挑翻一名登城之敌，枪缨早已被鲜血染成暗褐色。

陈忠则指挥着弩手和旧式火铳手，重点狙杀后续跟进的流寇和督战的头目，竭力减轻墙头守军的压力。

林慕义在亲卫的保护下，也在东面寨墙上来回冲杀。他弃用了装填较慢的火铳，手持一柄腰刀，刀法简洁狠辣，专攻敌人要害，接连劈翻数名跃上垛口的悍匪。混战中，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走一缕发丝，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

战至午时，太阳高悬，却驱不散这修罗战场的阴冷。寨墙上下，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顺着墙缝流淌，汇聚成一道道细小溪流。守军的体力消耗已达极限，伤亡数字不断攀升，连作为技术骨干的赵铁柱，也不得不带着匠户们拿起武器加入了守城行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汝才的本阵方向，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慌乱的鸣金声！而且，并非是某个方向的收兵，而是全面撤退的信号！

正在攻城的流寇闻声皆是一愣，攻势不由得一滞。堡墙上的守军也趁机喘了口气，惊疑不定地望向敌营方向。

只见罗汝才中军大旗竟然在向后移动！隐约可见其后方阵营似乎有些骚乱，烟尘扬起。

“怎么回事？”浑身浴血的李贵拄着长枪，喘着粗气问道。

林慕义抹去溅在眼皮上的血污，极目远眺，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是李贵袭扰了其根本重地？还是……开封方向的官军终于动了？抑或是……朝中有了不利于罗汝才的变故？

无论原因为何，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敌军已乱！弩手、火铳手！全力射击！送他们一程！”林慕义当机立断，嘶声下令。

疲惫不堪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箭矢、铅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向着撤退的流寇倾泻而去，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和伤亡。

罗汝才的大军，如同潮水般退去，比来时更加仓皇，留下了满地的尸体、破损的器械和一片狼藉。

吴庄堡，再一次守住了。

劫后余生的守军们瘫倒在墙头，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尸体开始**的淡淡甜腥气。

林慕义扶着垛口，望着退远的敌军，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罗汝才虽退，但主力尚存，其退兵原因不明，威胁并未解除。而堡内，伤亡惨重，物资几乎耗尽，尤其是火药铅弹，经此一战，已濒临断绝。

“清点伤亡，抢救伤员，加固工事，防备敌军去而复返。”他沙哑着嗓子下达命令，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疲惫。

这时，王五带着一身风尘和新的情报匆匆赶来，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异样。

“教官，罗汝才退兵，是因为接到了紧急军报。”王五压低声音，“‘闯王’高迎祥部在陕州被洪承畴设计大败，损失惨重，正向东流窜，有进入河南的迹象！罗汝才是怕被高迎祥趁机抄了老巢，或者被官军夹击，这才匆忙撤退！”

原来如此！林慕义恍然。流寇之间，亦是互相倾轧，罗汝才此举，不过是趋利避害。

“还有……”王五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带着汗渍和血迹的信函，声音更低，“这是曹公公动用秘密渠道，冒险送来的密信。朝中……杨嗣昌以您‘擅启边衅’、‘养寇自重’、‘耗费国帑却未能尽灭流寇’为由，再次上书弹劾！皇上……似乎动了真怒，已派锦衣卫缇骑出京，前来……‘查勘’战况与您的动向。”

王五的话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林慕义的心头。外患暂缓，内忧已至。他击退了罗汝才的明刀明枪，却要面对来自背后，更为凶险的暗箭。

他接过那封密信，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一丝寒意。展开信纸，上面是曹化淳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急切的笔迹，除了告知朝中动向，最后还有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咱家多方打探，杨阁老此番动作，似与京中某位勋贵暗通款曲，风闻与‘武清侯’府上有所牵连，彼处常有‘杜公公’门下走动，君当慎之再慎！”

武清侯……杜公公……蛇纹令牌！

林慕义的眼中，瞬间寒芒乍现。原来，那张隐藏在朝堂攻讦背后的网，脉络已经开始清晰。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京师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堡垒下的硝烟尚未散尽，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已悄然逼近。

吴庄堡的血战暂告段落，而中原的砺剑之路，注定更加荆棘密布。他这只手，不仅要擎起对抗外虏内寇的天倾，更要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博弈中，为自己和振明军，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