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大明天倾：从驿卒开始 第244章 田亩之争

大都督府的印信在文书上落下鲜红的戳记，如同在湖广这片略显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以“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为核心的《湖广新政田赋暂行条例》连同《清丈令》，以大都督府告示的形式，张贴在了武昌以及下辖各州县的城门、市集最显眼之处。黑色的榜文，朱红的印章，在夏日的阳光下，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武昌城内的反应尚且可控，毕竟经历了血战洗礼，大都督府的权威正如日中天，且城内官产、军产较多，涉及私人田亩的纠纷相对较少。真正的风暴，在广阔的乡村，在那些田连阡陌、树大根深的州县之间，悄然酝酿。

江夏县，武昌府首县，地处要冲，境内湖泊纵横，良田万顷，亦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地。左良玉旧部的一些军头、本地的豪强大族，乃至一些与南京弘光朝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士绅，在此都拥有大量的田产。以往，他们或凭借武力，或依靠功名特权，或通过勾结胥吏，大量隐匿田亩，将税赋转嫁给无地少地的贫民。清丈田亩，无异于虎口夺食。

新政的清丈队伍，由政事堂直接派遣，以考功司主事周正为总督察，其下分设数个清丈小队，成员则由部分原江北跟来的老吏、新近招募的识文断字且背景相对干净的年轻人，以及负责护卫的少量大都督府亲兵组成。周正此人，如同他的姓氏，方正近乎刻板，铁面无私，在瓜洲时便以不通人情、只认律法条令着称，让他来负责这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再合适不过。

江夏县的清丈，便由周正亲自带队。

队伍抵达江夏县衙时，县令是一个姓王的干瘪老头，出自本地王姓大族，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他早已接到消息，将周正等人迎入衙内，好茶好水伺候着，嘴里满是“仰赖大都督洪福”、“下官定当全力配合”的漂亮话。

然而，清丈工作一开始，便处处受阻。

首先是人手。按照要求，县衙需提供熟悉本地田亩鱼鳞册的老吏和协助丈量的差役。王县令倒是爽快答应，派来的人却要么老眼昏花，行动迟缓；要么便是新充任的壮班，对田亩事务一窍不通，明显是来充数敷衍。

其次是“民意”。清丈小队刚出县城，准备前往城西最大的王家圩（注：围湖造田形成的区域）开始丈量，便被一群自称“乡民代表”的人拦住了去路。这些人衣衫不算褴褛，甚至有几个还穿着绸衫，口口声声说着“田亩乃祖产，惊扰地脉”、“清丈耗费民力，耽误农时”，甚至隐隐威胁“若逼急了，恐生民变”。

周正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待那些人嚷嚷完了，才冷冷开口：“清丈田亩，乃大都督府明令，旨在均平赋役，苏解民困。尔等阻挠，是视大都督府法令如无物吗？”他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再有聚众抗法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亲兵适时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和背上的燧发短铳。冰冷的金属光泽让那些“乡民代表”气势一滞，悻悻然地让开了道路，但眼神中的怨毒却丝毫不减。

到了王家圩，问题更多。田埂界限模糊不清，原有的界碑不知何时被移动或损毁。拿着步弓（丈量工具）的清丈队员，往往被声称田主的人纠缠，争论不休。更有甚者，一些明显是家中仆役的人，牵着水牛，故意在待丈量的田地里踩踏，毁坏禾苗，制造混乱。

一天下来，清丈进度缓慢，只勉强厘清了几十亩零散田地，与预想中相去甚远。

夜晚，清丈小队驻扎在县衙安排的简陋驿馆内。油灯下，几个年轻队员面带愤懑。

“周主事，这分明是那王县令和本地豪强串通好了，故意刁难！”

“是啊，那些所谓的乡民，一看就是被人指使的！”

“还有那田界，早不坏晚不坏，偏偏我们来了就坏了？”

周正默默听着，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那把他从瓜洲带来的旧算盘。半晌，他才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着他刻板的脸：“急什么？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心里有鬼，说明这清丈打中了他们的要害。”

他铺开江夏县的简略舆图，手指点在王家圩的核心区域：“王家，是本县第一大族，王县令便是其族中子弟。左良玉旧部的一个姓马的游击，在此也占了不少好田。擒贼先擒王。明日，我们不量零散地块，直接去量王家标注在鱼鳞册上、却明显与实情不符的那片‘五百亩’水田，还有那马游击名下的‘三百亩’军屯田！”

第二天，周正果然带着人，直奔王家那片所谓的“五百亩”水田。这片田临湖，地势低洼，但土质肥沃，是上好的水浇地。王家的管家早已带着一群庄丁等在那里，依旧是那套说辞，什么界碑遗失，什么祖产纷争。

周正不理他，直接命令清丈队员开始拉绳丈量。王管家见状，使了个眼色，几个庄丁便上前推搡阻拦，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锵！”周正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那王管家，厉声道：“大都督府清丈田亩，敢有动手阻拦者，视为袭击官差，立斩！”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庄丁：“尔等可想清楚了，是为几亩田地陪上性命，还是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江夏县的天，已经变了！”

或许是周正的决绝震慑了他们，或许是“大都督府”三个字带来的压力，那些庄丁面面相觑，终究没敢再动手。

清丈得以继续。结果毫不意外，这片所谓的“五百亩”水田，实际丈量下来，竟有近八百亩！隐匿了近三百亩！

周正立刻让人记录在案，画出新的田界图，并让那面如土色的王管家按了手印。

接着，他们又赶往那马游击的军屯田。这位马游击倒是没派人阻拦，本人却带着几个亲兵，大马金刀地坐在田头，冷眼看着。

“周主事是吧？”马游击皮笑肉不笑地说，“这田，是老子当年跟着左帅打仗，用命换来的！你们现在说清丈就清丈？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把老子的田丈量少了？”

周正面无表情：“马游击，田亩几何，自有步弓丈量，鱼鳞册与现地核对。若实有出入，亦是旧册讹误，与新政无关。清丈之后，按实有田亩纳粮，天公地道。”

丈量结果，马游击名下这“三百亩”军屯田，实有四百二十亩。

带着这两份沉甸甸的、证据确凿的清丈文书，周正直接返回江夏县衙，当着王县令和闻讯赶来的几位本地士绅的面，将文书拍在了公案上。

“王县令，马游击，”周正的声音冷得像冰，“隐匿田亩，逃避税赋，按《大明律》与该当何罪？按大都督府新令，又该当如何？”

王县令汗如雨下，嗫嚅着说不出话。马游击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但看着周正身后那些眼神锐利的亲兵，终究没敢发作。

周正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随行书记官下令：“即刻起草文书，上报政事堂与监察院。江夏县王、马两家，隐匿田亩，证据确凿，请大都督府定夺！另，将今日清丈结果及抗法情状，张榜公布，晓谕全县！”

他没有立刻采取更激烈的行动，而是选择了将矛盾上交，并公之于众。这是阳谋，是用律法和事实，将那些试图抵抗的既得利益者，逼到墙角。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江夏，也飞向了武昌。

一场关于田亩的争夺，才刚刚拉开序幕。周正的铁面与强硬，像一把凿子，试图撬开旧利益板块最坚硬的外壳。而壳下的反弹，也必将更加猛烈。

江夏县衙内，王县令与马游击等人聚在一起，烛光映着他们阴沉的脸。

“周正这厮，油盐不进，这是要逼死我们啊！”王县令捶胸顿足。

马游击眼中凶光一闪：“要不，找机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可！”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士绅连忙阻止，“周正乃大都督亲信，若在江夏出事，林慕义岂会干休？届时大军一到，玉石俱焚！”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祖产被夺？”

“哼，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武昌城里，也不是铁板一块……总能找到说话的地方。”

暗流，在灯火阑珊处，更加汹涌地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