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辛秘录 第31章 阴阳先生

灰黑色的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三日，仿佛要将古镇积累的血腥与怨气冲刷殆尽，却只留下更深的阴冷与死寂。

坍塌的锁龙井化为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渊，如同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被官府紧急调来的士兵勉强拉起了一圈简陋的警戒，无人敢靠近。幸存的镇民早已逃离，这座曾经喧嚣的古镇彻底沦为鬼蜮，只有野狗和乌鸦偶尔在残垣断壁间出没，发出令人心悸的吠叫与啼鸣。

镇外那座荒废的山神庙，成了陈九阴四人临时的避难所。

三日来，庙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慧明法师伤势最重，鬼气深入经脉肺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调息状态，原本红润的脸庞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柳明轩内外伤交加，强撑着处理三人的外伤，又日夜不休地守在陈九阴身边，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整个人瘦削了一圈，沉默得可怕。妹妹尸身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对他而言是远比身体创伤更痛苦的煎熬。

李玉柔成了唯一还能勉强行动的人。她强忍着恐惧和悲伤，照顾着三位恩人的起居，用找到的简陋器具烧水、清理伤口，那双原本只执笔绣花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起来，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韧。

而陈九阴，一直昏迷不醒。

他躺在铺着干草的角落，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他的身体内部更是一团糟，经脉寸断，丹田枯竭，魂魄之光黯淡如风中残烛。然而，奇异的是，他始终吊着一口气未曾断绝。一股极其微弱、却蕴含着某种古老生机的冰凉气息，护住了他的心脉和识海最核心的一点灵光。

那气息，源自他眉心深处那枚沉寂的阴阳镜碎片。

第三日深夜，雨势渐歇。

柳明轩靠着冰冷的墙壁假寐，李玉柔也终于抵不住疲惫，在一旁蜷缩着睡去。

突然，陈九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眼皮开始剧烈颤抖，仿佛在经历一场无比痛苦的噩梦。破碎的光影、扭曲的嘶嚎、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千年诅咒的真相、源血之恶的恐怖、阴阳崩碎的法则碎片…无数信息在他濒临破碎的识海中疯狂冲撞。

“呃…啊…”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不似人声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

柳明轩猛地惊醒，一个箭步冲到身边：“九阴兄！”

李玉柔也被惊醒，慌忙端来温水。

陈九阴艰难地睁开双眼，瞳孔先是涣散无神，好半天才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柳明轩焦急憔悴的面容和破旧的庙顶。记忆如同潮水般缓慢回流，带来的是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深处的疲惫。

“柳…兄…”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风箱，“法…师…李姑娘…”

“我们都还好！”柳明轩连忙道，小心地扶起他，喂了点清水，“你感觉怎么样？别急着说话，你伤得太重了！”

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陈九阴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内视自身情况。一看之下，心头更是沉重。伤势之重，远超想象，几乎断绝了修行之路。但旋即，他注意到了眉心处那一点冰冷的异物感，以及从中散发出的、维系住他最后生机的微弱气息。

是那阴阳镜碎片…

他尝试集中精神，去触碰那一点冰凉。

刹那间，他的“视野”变了！

并非肉眼所见，而是一种超越了物质的奇特感知。他“看”到了柳明轩周身缭绕的、因悲伤愤怒而略显滞涩的剑气与真气，看到了不远处慧明法师体内那顽强抵抗着浓郁黑气的微弱金色佛光，看到了李玉柔身上微弱却纯净的生命气息。

他甚至能隐隐“看”到庙外，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丝丝缕缕的灰黑色怨气与冥煞，以及更远处，那深渊方向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虽然被暂时压抑却依旧存在的恐怖波动！

这种感知模糊而残缺，时断时续，且带来剧烈的头痛和神魂刺痛感，但却真实不虚！

阴阳镜碎片…竟赋予了他一种残缺的、类似“天眼”或“洞察”阴阳的能力？

“九阴兄？你怎么了？”柳明轩见他眼神发直，额头渗出冷汗，担心地问道。

陈九阴收回心神，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艰难地摇头：“没…没事…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慧明法师，“法师他…”

柳明轩神色黯然：“法师情况不好，鬼气侵体太深，若非他佛法精深，恐怕早已…我虽以内力助他逼出部分，但根源难除。”

陈九阴再次凝神，借助那碎片的力量看向慧明。在他那奇特的视角下，能更清晰地看到那盘踞在慧明经脉脏腑中的鬼气，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吞噬着生机，并与佛光激烈对抗。

忽然，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那是碎片带来的、关于阴阳法则的残缺信息中，关于“疏导”与“转化”的零星碎片。

他吃力地抬起手，指向慧明：“柳兄…扶我过去…或许…可以一试…”

柳明轩虽不明所以，但出于对陈九阴的信任，还是小心地将他搀扶到慧明身边。

陈九阴将颤抖的手掌轻轻按在慧明法师背心。他闭上眼，全力凝聚起那微不足道的精神力，引导着眉心碎片散发出的那丝冰凉气息，缓缓渡入慧明体内。

他并非强行去驱散或净化那些鬼气——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做不到。而是按照那模糊的感悟，尝试着以自己的气息为引，小心翼翼地“梳理”慧明体内混乱的阴阳之气，引导那部分肆虐的鬼气缓缓导出体外，如同疏导淤塞的河道。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不仅可能加重慧明伤势，更可能引鬼气反噬自身。陈九阴全神贯注，额头汗如雨下，身体摇摇欲坠。

柳明轩和李玉柔紧张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约莫一炷香后，慧明法师身体猛地一颤，“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腥臭发黑的淤血！他脸上的灰败死气竟然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一些，呼吸也变得稍微顺畅有力了些许。

陈九阴则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被柳明轩一把扶住。

“有效果！”柳明轩惊喜交加，“九阴兄，你…”

陈九阴疲惫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勉强导出了一部分最表层的鬼气，慧明法师的根本之伤并未痊愈，但至少暂时稳住了情况，争取到了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陈九阴一边艰难地自行恢复，一边每日耗尽心神为慧明法师疏导一次鬼气。慧明的气色日渐好转，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自行运功调息，脸上也有了血色。

而陈九阴自己，则在每次耗尽心神后，发现对眉心碎片的感应似乎更清晰了一丝，那碎片散发出的冰凉气息，也会微弱地滋养他破损的经脉和魂魄，虽然缓慢，却给了他一丝恢复的希望。他对那种奇特的“阴阳视野”也运用得稍微熟练了些许。

期间，曾有官差前来巡查，被柳明轩以“遭了匪灾，友人重伤”为由勉强搪塞过去。如今世道混乱，官府也无力深究一座荒废古镇的异状，只是告诫他们尽快离开。

七日后，慧明法师已能自行坐起。

“阿弥陀佛…此番真是多亏陈施主了。”老和尚看着形容枯槁却眼神清亮的陈九阴，宣了声佛号，眼中充满感激与惊异，“陈施主似乎…因祸得福，领悟了某种洞察阴阳的玄妙之法？”

陈九阴苦笑：“机缘巧合，得了一点残破的感悟，于修行而言，依旧是绝路，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他并未透露阴阳镜碎片之事，此事关系太大。

柳明轩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官府虽未深究，但无瞳之眼教派余孽未必不会卷土重来。而且…”他看向古镇方向，眼中闪过痛楚，“依依她…还有那深渊…我绝不会就此放弃！”

李玉柔也低声道：“我…我也要报仇！”

陈九阴点头：“我等伤势稍稳，确需离开。但在此之前，需做两件事。”

他看向柳明轩：“第一，柳兄，你需回家一趟。”

柳明轩一怔，随即断然拒绝：“不可！我岂能在此刻离开？你们伤势未愈…”

陈九阴打断他：“正因前路凶险，我们才需早做准备。你柳家乃武道世家，传承悠久，家中必有疗伤圣药乃至一些应对邪祟的底蕴。我等伤势非寻常药物可医，需借助家族之力。此其一。”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其二，经历此事，我深感自身所学不足，手段单一。我所承之阴阳先生一脉，据说渊源甚古，师门或许留有更多应对此类大劫的典籍秘法。我需尝试寻找师门长辈或遗留的洞府，看看能否找到修复经脉、提升修为，乃至彻底解决那深渊隐患的方法。”

他又看向慧明法师：“法师可前往附近香火鼎盛、真有佛法传承的古刹挂单，一方面借助佛门净地之力彻底清除体内残余鬼气，另一方面或可查阅佛经典籍，探寻超度那深渊怨气、加固封印之法。”

最后看向李玉柔：“李姑娘，你…”

李玉柔却异常坚定地抬头：“陈先生，我跟你走！我家破人亡，已无去处。那邪教害我至此，我愿追随先生，学习法术，报仇雪恨！”她眼中燃烧着仇恨与决绝的火焰。

陈九阴看着了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条路，艰险异常，九死一生。”

“我不怕！”李玉柔斩钉截铁。

陈九阴最终点了点头：“也罢。你体质特殊，或与修行有缘。但能走多远，看你自身造化。”

计议已定，四人又在庙中休养了两日，待身体稍能承受长途跋涉，便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座给他们留下无尽痛苦与记忆的山神庙。

分别在即。

柳明轩对着陈九阴和慧明深深一揖：“九阴兄，法师，保重！待我回家取得药物典籍，必尽快寻你们汇合！”

慧明法师双手合十：“柳施主一路小心。贫僧若能恢复，亦会尽力追寻加固封印之法。”

陈九阴拍了拍柳明轩的肩膀：“一切小心。若有变故，以保全自身为重。”

他又对慧明法师道：“法师，佛法无边，或能克制那深渊邪气，一切有劳了。”

最后，他看向南方，那是师门记载中，一位可能还在世的师叔最后隐居的方向。

“走吧。”他对李玉柔轻声道。

师徒二人，身影蹒跚，却步伐坚定，缓缓消失在南下的荒径之中。

柳明轩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古镇和巨大的深渊，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慧明法师宣了声佛号，拄着禅杖，一步步向西而行。

四人离散，各奔前程。

他们都清楚，古镇的灾难或许暂告一段落，但阴阳失衡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而陈九阴，这位险些修为尽废的年轻阴阳先生，带着一枚神秘的镜片和一个坚定的少女，踏上了寻找师门遗泽、重续道统的未知之路。

他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蜕变的契机。

阴阳之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