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寻如常 第91章 灵魂的重量

一周后，《时间陷阱》最终轮加试在严格保密中进行。

能容纳百余人的排练厅被临时布置成试镜场地，空旷而安静。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有舞台上方几盏射灯投下清晰而冷白的光束，如同审判的目光，聚焦在光洁的地板上。台下第一排，坐着导演周凯文、副导演张宏、选角导演孙莉、制片人赵明，以及破例没有坐在后排角落的温寻。

她今天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衣物，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渔夫帽放在手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坐在这个位置，她能更清晰地捕捉到台上每一位演员最细微的表情，最轻微的颤抖，以及那稍纵即逝却至关重要的——灵魂的火花。

今天，她要为自己的“孩子”，挑选最合适的灵魂容器。

参与最终角逐的，共有四个关键角色的十一位备选演员。他们依次坐在侧幕旁的等待区，气氛凝重而紧张，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竞争。

周凯文站起身，面向等待的演员们，声音沉稳地宣布了最终试镜的规则：“感谢各位老师今天能来。这是我们《时间陷阱》选角的最后一轮。这一轮，我们将完全脱离原着剧本。”

他话音一落，台下等待的演员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掠过一丝诧异和愕然。脱离原着？这在如此重要的项目最终试镜中极为罕见。

周凯文继续道：“各位拿到的，是由我们编剧顾问根据角色核心弧光，专门为此次试镜撰写的独立片段。这些片段不曾公开，也与剧中任何已知情节无关。它们唯一的目的，是检验各位对角色本质的理解、临场发挥的能力，以及与人物灵魂的契合度。表演时间控制在五分钟内，请各位老师根据自己的理解，尽情展现。”

解释清楚规则后，台下短暂的骚动平息了。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不是对自己演技有相当自信的演员。短暂的惊讶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战所激发的兴奋与郑重。谁都知道，《时间陷阱》这个项目潜力巨大，极有可能诞生新的荧屏经典，乃至塑造新的“顶流”。这个机会，值得拼尽全力。

抽签决定了上场顺序。

第一个上场的是女主角“苏念”童年时期的备选之一，名叫李小苒的九岁小女孩。她要表演的片段，是在一个假设的、没有具体背景的环境下，展现一种极致的、混合着恐惧与希望的复杂眼神，以及一句含义模糊的独白：“那条路，好像亮了一点。”

李小苒显然有些紧张，小手攥着衣角，但她上台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表演时，努力瞪大了眼睛，试图表达恐惧，但那份“希望”却显得有些空洞，像是被教导出的表情。台词也念得略显刻板。

温寻垂眸，在手中那份印有所有备选演员名字和照片的表格上，找到“李小苒”的名字，在后面空白的评价栏里，用清晰而简练的字迹写下：“技巧生涩，情感表达流于表面，未达层次。”

紧接着上场的，是另一位“小苏念”的备选，名叫林语的女孩。她比李小苒看起来更安静些，上台后没有立刻表演，而是闭眼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酝酿情绪。当她睁开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瞬间注入了故事——一种深植于孩童本能的对黑暗的畏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闪烁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她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很轻，带着点颤抖，却又异常清晰：“那条路，好像亮了一点。”

不是宣告，而是带着不确定的自我安慰，和一丝乞求般的渴望。

温寻笔尖微顿，在林语的名字后写下：“情感真挚，眼神有内容，抓住了核心情绪，有灵气。”

试镜按顺序进行着。每一位演员都全力以赴，在台上燃烧着自己短暂的五分钟。温寻像一个最苛刻的观察者，又像一个最期待的创造者，目光始终追随着舞台上的光影变幻。她看到有人用力过猛，将角色的复杂性演成了歇斯底里；也有人试图用技巧填补理解的空缺，显得匠气十足；当然，也有惊喜，比如一位竞争男配角“老陈”的、名叫何明的中年演员，将一段看似平淡的、关于“放弃与坚持”的内心独白，演绎得隐忍而充满力量，让人动容。

温寻手中的表格，名字后面的空白被一个个简洁的词语填满：“节奏失衡”、“理解偏差”、“技巧尚可，深度不足”、“爆发力强，控制力弱”、“精准，富有感染力”……

终于，轮到了男主角“林深”的备选。

首先上场的是顾宸。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妆发精致，即使在紧张的氛围里，依旧保持着偶像应有的风度。他抽到的片段，是要求表现林深在某个重大发现前夕，那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与濒临崩溃的脆弱交织的状态。

顾宸的表演是认真的，他能表现出焦急、思索，甚至眼眶泛红，但那份“执念”更像是一种外在的、设计好的动作集合，缺少了由内而外驱动的智力上的狂热感。而“脆弱”则显得有些模式化，像是套用了一种“美强惨”的表演模板。他的完成度不低，但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精致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无法真正触及灵魂。

温寻看着，眼神平静无波。她在顾宸的名字后面，缓缓写下：“外形出众，表演完整，但流于表面，缺乏人物内核的深度挖掘与真实信念感。”

顾宸表演结束，鞠躬下台。灯光再次亮起，照在空荡的舞台中央。

接着，陈景默走了上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形清瘦，脸上带着些许未经过分修饰的疲惫感，这与顾宸的光鲜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甚至没有特意去看台下的评审，只是走到舞台中央，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场仿佛都沉淀了下来。

他抽到的片段，是林深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独自面对一片“虚无”时，一段关于“时间是否具有怜悯”的喃喃自语。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大幅度的情绪起伏，几乎全靠眼神、微表情和声音的细微变化来支撑。

陈景默站在那里，起初是长久的静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不是放空，而是一种被无尽重复和失败掏空了所有希望的虚无。然后，他的嘴唇轻微翕动，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时间……会有怜悯吗？”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嘲。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微微颤抖，那不是表演出来的颤抖，而是某种内在情绪满溢而出的生理反应。在短短几分钟里，他让台下的人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灵魂在重压下从碎片化的麻木，到一丝不甘心的微光重新挣扎着亮起的全过程。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却让观者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暗流。

当他表演结束，再次微微鞠躬，沉默地走下台时，排练厅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温寻低头，看着表格上“陈景默”的名字。她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用力而清晰地写下了最终的评语：“灵魂契合，理解深刻，表演具有穿透力与信念感，他就是林深。”

所有试镜结束后，温寻将手中那张写满了决定命运般简短评语的表格，递给了身旁的导演周凯文。

“周导，这是我作为编剧顾问，对于角色适配度的最终意见。”她的声音透过口罩，平静无波，“我的工作，到此全部结束了。后续的最终决定，包括商业考量等其他综合因素，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内。”

周凯文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目光迅速扫过那些言简意赅的评价，尤其是在“陈景默”和“顾宸”两个名字后面的批注上停留了片刻。他心中已然明了。

他郑重地对温寻点头：“辛苦了，温顾问。你的意见非常宝贵，为我们做出了最关键的艺术层面的判断。”

温寻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她拿起放在旁边的渔夫帽，重新戴在头上，压低帽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这间刚刚决定了十一位演员命运走向的排练厅。

门外，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心中一片澄澈与平静。她已经为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筛选出了最有可能赋予其鲜活灵魂的演绎者。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相信。

几天后，剧组正式对外公布了主要演员名单。男主角“林深”的扮演者，赫然写着——陈景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