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算盘 第40章 青天临杭

两日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日，杭州城万人空巷。自北门至钦差行辕（暂设于原巡抚衙署）的官道两旁，早早便被肃立的官兵隔开，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商贾、士子、平民，各色人等皆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敬畏与不安的复杂情绪。

辰时三刻，銮铃声响，旌旗招展。钦差大臣、户部侍郎王守哲的仪仗，在众多随从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杭州北门。

没有想象中的奢华排场，队伍核心是一辆半旧不新的青呢官轿，仪仗也仅是按制所设，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然而，那股源自权力核心的肃穆与威压，却无声地笼罩了整个队伍，所过之处，喧嚣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官轿在行辕前稳稳停下。轿帘掀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迈步而出。他身形不算高大，但脊梁挺得笔直，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青松，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刚正的气息，正是王守哲。

等候在行辕外的杭州府大小官员，在知府赵文渊的带领下，齐齐躬身行礼：“恭迎钦差大人！”

王守哲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并未过多寒暄，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位大人免礼。本官奉旨南下，督办税政，清查积弊，望诸位同心协力，共体时艰。”

言罢，他不再多言，径直步入行辕。那份雷厉风行、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在场许多官员心中都是一凛。

钦差驾临，如同巨石入水，瞬间打破了杭州府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王守哲入驻行辕的当日，便连下三道钧令：

第一，即刻起，加征茶丝税之新法，于杭州府率先施行，各相关商号，限期半月，重新核报账目，补缴税款。

第二，设立“清账司”，由他带来的户部精干吏员及部分抽调的地方官员组成，即日开始，核查杭州府近五年来与茶、丝、盐、漕等相关之官商账目。

第三，于行辕外设“纳言箱”，允许士农工商各界，匿名投书，检举揭发一切贪墨舞弊、偷漏税赋、不法经营之行径。

三道命令，条条如刀，刀刀见血！尤其是最后一条“纳言箱”，更是让无数人寝食难安，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封来自暗处的检举信，就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整个杭州府的商界，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与混乱之中。补税的压力，查账的威胁，还有那悬在头顶的“纳言箱”，让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富商巨贾们，个个如坐针毡。

胡员外府上，更是愁云惨淡。他不仅要面对沉重的补税压力，“锦绣阁”那边因仿制“问题礼服”导致资金链几乎断裂，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往日与曹家、与一些官员的隐秘往来，能否经得起“清账司”的严查？他试图托人向王守哲身边的说得上话的随行官员递话、送礼，却无一例外被严词拒绝，甚至礼物都被原封不动地扔了出来，碰了一鼻子灰。

与外面的鸡飞狗跳相比，林府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林砚早已将梳理清晰的账册副本准备妥当。当税吏上门核验时，林家的账房先生在其指示下，坦然出示账目，数据清晰，勾稽严谨，对应新税法条，该补缴多少税款，当场核算，毫无异议，第一时间便足额缴纳。整个过程，干脆利落，让前来核税的户部吏员都微微侧目。

至于“清账司”的核查，林砚更是主动将整理好的《账目清白陈述概要》及相应凭证目录，呈交给了“清账司”。这份概要条理之清晰，说明之详尽，准备之充分，让负责接收的吏员都感到惊讶。

林砚本人，则依旧每日往返于府学与林府之间，埋首经义，苦读不辍，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干系。这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定力，让一直暗中关注他的苏修文和张文远，都暗自点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林砚刚从府学归来，赵铁鹰便面色凝重地前来禀报：“少爷，刚得到消息，‘清账司’那边，有人匿名投书，检举我林家……与昔日曹家漕运旧部，仍有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疑似协助隐匿资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砚眼中寒光一闪。他早已料到，自己近来的崛起，必然招致嫉恨，尤其是在这清查的风口浪尖，定会有人落井下石。

“可知投书内容具体指向何事？”林砚冷静问道。

“据我们打探到的零星消息，似乎是关于去年底，一笔经由‘惠民号’城南分号转手，最终流向一个原曹家船队小头目家的五百两银子。”赵铁鹰道，“此事我有些印象，当时那分号王管事曾报备过，说是那家遭遇火灾，急需用钱，以其祖传的一件古玩抵押，短期借贷，两月后便连本带利还清了，凭证齐全。”

林砚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此事在当时的账目中有清晰记录，借贷手续齐全，抵押物评估合理，属于正常的短期周转借贷，与曹家旧案毫无关联。显然，是有人故意掐头去尾，扭曲事实，进行构陷！

“无妨。”林砚神色恢复平静，“账目、借据、还款凭证皆在，事实清楚。你让王管事将与此事相关的所有原始凭证找出来，准备齐全。若‘清账司’问询，坦然说明即可。”

他心中冷笑，这种程度的构陷，在他早已准备充分的清晰账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反而可能让王侍郎觉得，有人在此刻刻意针对，从而更倾向于相信林家的清白。

果然，两日后，“清账司”的吏员依例前来询问此事。林砚亲自陪同王管事应对，将所有凭证一一出示，条分缕析，将这笔借贷的前因后果、商业逻辑阐述得明明白白。那吏员仔细核查后，未发现任何破绽，记录在案后便告辞离去。

这场小小的风波，非但没有对林家造成损害，反而像一次压力测试，证明了林家账目的坚固可靠。

消息传出，那些原本等着看林家笑话，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之人，不禁大失所望，也对林砚的未雨绸缪与沉稳应对，生出了更深的忌惮。

钦差行辕内，王守哲听着属下关于此次核查的回报，翻看着林家那本堪称“范本”的账目概要，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放下卷宗，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林府的方向，低声自语：

“商贾之家，竟有如此账目，如此人物……林砚……倒是有趣。”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在这雷霆笼罩的杭州府，林砚便如同那在疾风中依旧挺立的青竹，以其自身的“清”与“正”，悄然在钦差心中，留下了第一个深刻的印记。

然而，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王青天”的雷霆手段，绝不会仅仅停留在查账催税之上。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而林砚，已然做好了准备，在这位“青天”的注视下，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