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雪凰纪 第16章 窃影

凌清瑶回到自己在瑶池的居所——“静思轩”时，已是深夜。静思轩位于瑶池外围一座孤峰的悬崖边，终年云雾缭绕，清冷寂寥，一如它的主人。

她推开以寒玉雕琢的殿门，脚步比平时略显沉重。

月白袍服上似乎还沾染着黑水村那焦土与死亡的气息，尽管她已用净尘咒反复清理过数遍。

那种无形的粘稠感，依旧附着在神识深处，挥之不去。

殿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空空，唯有窗边放置着一盆永不凋零的“冰魄兰”，散发着幽幽冷香。

这里是她打坐、修炼、处理卷宗的地方，是她远离宗门喧嚣的避风港。

但今夜，这片熟悉的清冷空间，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平静。

她走到窗边，悬崖外的云海在月光下翻涌，如同无垠的雪原。

可这壮丽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却与黑水村那死寂的焦土诡异地重叠起来。

那个小女孩最后的目光，如同冰锥，一次次刺穿她试图维持的冷静。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厉锋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这不是她认知中的“秩序”。

这不是瑶池存在的意义。天命殿的卷宗里，记载的是观测天道运行，维护万物平衡，引导众生向善。

绝非……绝非如此高效的屠杀。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胸腔内那股灼烧般的质疑与……愤怒。

是的，愤怒。

一种她很少体验，甚至被师门告诫需要戒除的情绪，此刻正如同地火般在她心底蔓延。

她需要证据。

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不是基于道德的反感。

而是确凿的，能够证明这次“净化”并非必要，证明戒律堂……

或者说，瑶池的某些层面，已经偏离了应有轨道的证据。

她猛地睁开眼。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犹豫被斩断。

她走到寒玉案前，盘膝坐下。没有点燃助益凝神的“清心香”，只是将双手平放在冰冷的案面上，指尖微微用力。

神识如同无形的触须，以她为中心，极其谨慎地向外蔓延。

她首先要确认，是否有人监视。静思轩位置特殊，通常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但经历了黑水村的事件，她不得不更加小心。

神识扫过孤峰周围数里，除了巡山的低级傀儡和固定的防御阵法波动，并未发现其他异常气息。

厉锋似乎并未对她起疑，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应。

凌清瑶稍稍安心。她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记录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且无法被轻易篡改或否认的东西。

她想到了“留影晶石”。

这是一种不算罕见，但管制严格的法器。通常用于记录重要的**、复杂的阵法构建过程，或者……某些需要存档的执法现场。

戒律堂执行重要任务时，按规定，有时也需要携带留影晶石以备核查。

黑水村的“净化”是甲级任务。按照规定，厉锋他们，很可能使用了留影晶石记录全过程！

晶石记录的原件必然要上交戒律堂存档，但……像厉锋这种级别的执事，为了自身“业绩”或规避风险，私下复制一份备份，也并非没有可能。

而复制晶石的存放地点……

凌清瑶的指尖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她回忆着厉锋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冷酷，自负，注重功绩，同时也极其谨慎。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私下复制了留影晶石，会放在哪里？

绝不会是戒律堂分配的正式居所，那里阵法严密，但也可能被上级随时检查。

更可能是在一个他自以为绝对安全、且能随时掌控的地方。

凌清瑶的目光，投向窗外瑶池核心区域的方向。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缚龙殿，戒律堂的核心所在。

而在缚龙殿的阴影下，有一片专供高阶执事使用的私人修炼密室。那里阵法由执事本人设置，私密性极高。

厉锋，在那里就有一间密室。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潜入缚龙殿管辖的密室区域，窃取一位戒律堂执事的私人物品。

一旦被发现，无需任何审判，她将立刻被定义为叛徒，格杀勿论。

凌清瑶的手指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片碎布的触感，以及那个小女孩憎恨的眼神。

没有退路了。

她站起身，走到殿内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匣。

她打开玉匣，里面并非丹药或法宝，而是一套叠放整齐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夜行衣，以及几张气息晦涩的灵符。

这是她早年在外历练时备下的东西，本以为永远不会再用到。

她迅速换上夜行衣，柔软的布料紧贴身体，将她的气息与身形完美地隐匿在黑暗中。她将霜华剑背在身后，以特制的剑囊收敛其所有光华与波动。

最后，她将一张“匿影符”拍在身上，整个人的存在感瞬间变得稀薄，仿佛融入了周围的阴影。

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她悄无声息地滑出静思轩，融入瑶池沉沉的夜色之中。

避开巡逻的弟子和闪烁的阵法节点，她对瑶池的布局了如指掌。身形在亭台楼阁的阴影间闪烁，速度快得只剩下一缕模糊的黑烟。

缚龙殿区域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不仅有明岗暗哨，空中还有无形的警戒阵法波动。

凌清瑶伏在一座偏殿的飞檐阴影下，屏住呼吸。

她仔细观察着阵法能量的流动规律，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间隙。

她不能强行破阵，那会立刻触发警报。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缓慢移动。

就是现在！

当两股警戒阵法的扫描波动交错而过的瞬间，凌清瑶动了。

她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从飞檐上无声落下，贴着地面，以毫厘之差穿过了阵法扫描的死角，潜入了一片密集的石室建筑群中。

根据记忆中的信息，她很快找到了厉锋的那间密室。

石门紧闭，上面刻画着繁复的防御与警戒符文，散发着不祥的黑光。

凌清瑶没有试图破解石门。

她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石室顶部一个用于通风换气的、仅有碗口大小的气窗上。

气窗上也覆盖着微弱的禁制，但比起石门，要薄弱得多。

她取出两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破禁针”。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低阶禁制的小玩意儿，极难察觉。她小心翼翼地将破禁针刺入气窗禁制的几个关键节点。

细微的“滋滋”声几乎不可闻。气窗上的禁制光芒闪烁了几下，悄然熄灭。

凌清瑶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轻盈地缩起，从那狭小的气窗中钻了进去，落地无声。

密室内同样简洁，弥漫着厉锋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一个蒲团，一个摆放着几枚玉简的石台，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铁柜。

铁柜上锁着更复杂的禁制。

凌清瑶没有浪费时间。她直接走到石台前，目光扫过那几枚玉简。

大部分是修炼心得和戒律堂的规章卷宗。她的手指在其中一枚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的黑色玉简上停留。

这枚玉简的气息被刻意伪装过，但在她仔细感知下，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留影晶石的能量残留。

是它了。

她拿起玉简，神识谨慎地探入。

瞬间，黑水村那地狱般的景象再次扑面而来——无声湮灭的房屋，化为飞灰的村民，跪地哀求的老者，抱着婴儿的妇人……以及，最后地窖里，那个小女孩被阴影吞噬前，看向她（或者说，看向记录者方向）的，那充满恐惧与憎恨的双眼。

画面清晰，角度客观，完整记录了这场屠杀的全过程。没有任何“污染”的迹象，只有单方面的、高效的毁灭。

凌清瑶迅速退出神识，将玉简紧紧握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将玉简贴身收好，再次确认没有触动任何警报，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如同来时一样，从气窗悄然离开，融入夜色。

回到静思轩，关上殿门，启动所有防御禁制。凌清瑶才仿佛脱力般，背靠着冰冷的殿门，缓缓滑坐在地。

她取出那枚黑色玉简，却没有立刻再看。只是紧紧握着它，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夜明珠清冷的光辉洒在她身上，映照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这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冰冷的决绝。

她知道了。

她看到了。

她拿到了证据。

这证据，或许无法撼动庞大的瑶池，无法立刻改变什么。

但这证据，是她与自己过去信仰彻底割裂的见证。

是她踏上一条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道路的……起点。

凌清瑶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明月。清丽的容颜上，最后一丝属于“瑶池巡界使”的迷茫与顺从，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手中留影晶石般，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