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灵魂列车 第18章 锈色年轮（二）

江宅的意识像是在冰冷的深海里沉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无所不在的压力挤压着他无形的存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揉皱又丢弃的纸，失去了物质的凭依，只剩下漂浮的感知碎片。混沌中，一丝尖锐的痛苦如同游弋的电鳗，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虚无的感官壁垒。

痛！ 不是他的痛，却比自己的痛更清晰地传递过来。

荒芜的意识边缘，模糊的画面强行涌入——

冰冷、潮湿、弥漫着劣质化学品和尘埃气味的死寂巷弄。视角是极其低矮的，紧贴着冰冷粗粝的地面。视线里是坑洼不平、被污水浸透的沥青路，还有几双沾满污泥、刻意踩踏的劣质运动鞋。

“妈的，秦朗，昨天让你带的钱呢？耳朵塞驴毛了？”一个流里流气的恶毒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只脚狠狠踹在蜷缩身体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视角剧烈晃动，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鞋底肮脏的纹路和对方裤腿上滴落的污水。

“装死？”另一个声音怪笑着，又是一脚，力道精准地踢在蜷缩身体的肋骨侧缘。 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和骨骼的哀鸣感清晰地传递给江宅的意识。地上的身影——秦朗——把头埋得更深，双臂死死护着头颅，喉咙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仿佛连呜咽的力气都被剥夺了。那不是沉默的反抗，而是彻底崩溃前最后的蜷缩，像被狂风撕裂的蝶翼，徒劳地收拢仅剩的碎片。

“操！真他妈是个怂包软蛋！”黄毛的声音充满了施虐的快意和因对方毫无反应而升级的暴怒。他猛地弯腰，一把揪住秦朗湿漉漉、沾满污泥的头发，粗暴地向后拉扯，强迫那张脸暴露在巷子深处唯一一盏昏黄、光线微弱的路灯下。

那一刻，江宅的灵魂剧烈震颤！

那张脸！ 苍白得如同褪色的纸，在昏暗光线下透着死气。瘦削的颧骨高高凸起，下巴尖得几乎戳破皮肤。沾着污泥和血丝的额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发丝下，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是一片空洞的死寂。那眼神里没有强烈的恐惧，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的绝望，如同被蛛网层层缠裹、早已放弃挣扎并等待最终毁灭的飞虫。那是一种江宅再熟悉不过的眼神——无数次，他在浴室冰冷的镜子里，看到过同样的空洞和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自闭症患者承受外界恶意时，自我封闭的极致状态！自我毁灭前的宁静！江宅的灵魂深处瞬间洞悉。秦朗并非简单的懦弱，是在无数次求救无门、反抗招致更猛烈报复后，形成的终极绝望壁垒。将自己蜷缩成一个不再感知、不再反应的躯壳，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安全角落”，尽管这角落正被暴力无情践踏。

“哑巴？！老子让你哑巴！”黄毛显然被秦朗这种彻底的空洞彻底激怒了，那眼神像是对他暴力的终极蔑视。他揪着秦朗头发的手猛地发力，几乎将对方的上半身提离地面，另一只紧握的拳头带着风声，狠毒地砸向秦朗毫无防护的腹部！

“呃——！”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肺叶被强行挤压殆尽的抽气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泄出。秦朗的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空气和支撑的破布偶，剧烈地弓起、痉挛，随即又被重重摔回冰冷湿滑的地面，溅起一小片污浊的水花。他徒劳地试图蜷缩回之前的姿势，但这个动作只引发了更剧烈的抽搐和无声的痛苦。

“让你他妈装！”

“钱！**的把钱交出来！”

“看你能扛多久！”

污言秽语像肮脏的冰雹，伴随着拳脚密集落下的恐怖闷响。另外两个混混也狞笑着加入了这场雨夜巷弄中的暴行。沉重的鞋尖恶毒地踢踹着秦朗的腰侧、后背、腿弯、手臂。他的身体在暴力的冲击下像个没有生命的沙袋，被动地承受着每一次重击，翻滚、撞击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碰撞声。白色的校服早已被污泥、污水和迅速洇开的暗红色血迹浸透、染脏。他始终死死护着头，身体因剧痛而间歇性痉挛，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剩下那贯穿灵魂的空洞眼神，穿透雨幕，投向无尽的黑暗虚空。

江宅的灵魂悬浮在浑浊潮湿的空气上方，无形的怒火如同熔岩在他冰冷的意识核心沸腾喷发！他猛地向前冲去，想要推开那些施暴者，想要挡在秦朗身前！

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手，或者说他意识的凝聚体，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黄毛挥舞的胳膊，如同穿过一团虚无的烟雾。他像一个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的幽灵，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黑暗中的谋杀在眼前冷酷上演。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干预，只能被动地、无比清晰地感知着从秦朗那边传递过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钝痛、撕裂感和窒息般的冰冷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见证这地狱？为什么我无能为力？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江宅的灵魂。他仿佛被拽回了无数个被世界遗弃的孤独角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秦朗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着他自己灵魂深处的伤痕。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暴力中凝固，每一秒都被无声的惨叫和**撞击的闷响拉得漫长如世纪。江宅发现，自己与那个蜷缩在地、正在被一点点摧毁的弱小灵魂之间的“联系”，正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清晰，如同濒死者共享着同一根即将崩断的生命丝线。

最初，他只是模糊地感知到秦朗的位置和强烈的痛苦情绪。此刻，他能清晰地“听”到秦朗内心深处那无声的、濒临溃散的绝望碎片：“消失……彻底消失……” “黑暗……拥抱我……” “妈妈……好冷……” “为……什么……”

这些冰冷彻骨的念头带着终结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江宅的灵魂，如同沉重的锁链，将他与秦朗捆绑得更紧。他甚至能更精准地定位每一次重击落在秦朗身上的具体位置——左侧第三根肋骨发出的细微裂纹声，肾脏遭受重击引发的剧烈痉挛，手臂肌肉被鞋底反复碾压的撕裂感……他能感觉到秦朗身上的温度在飞速流逝，心跳变得微弱而混乱，那仅有的、象征生命存在的微弱气息也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他的生命……正在湮灭！濒死的临界点！

这个认知让江宅的灵魂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源自本能的恐慌。虽然他不认识秦朗，虽然他只是个误入此地的孤魂，但那同病相怜的绝望，那共享的、被世界排斥的孤独感，形成了一条无法斩断的羁绊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