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南角的雨,像老天爷扯断的珠串,连下了四日。低洼处的积水漫过青砖,倒映着宫墙的影子晃悠悠碎成涟漪,而这片被朝臣们断言 “三月难清” 的泽国,此刻却成了昼夜不息的战场。
“嘿哟!夯起来哟 ——”
役夫们赤着脚踩在泥里,号子声穿透雨帘。朱允炆把湿透的粗布短打往腰间紧了紧,泥浆顺着裤脚往下滴,若不是王钺腰间的绣春刀在雨雾中泛着冷光,谁也想不到这蹲在渠边量尺寸的青年竟是皇太孙。
“殿下,这‘轮班换歇’怕是行不通。” 老石匠周满林拄着錾子直起身,花白的胡须上挂着水珠,“咱匠人干活凭的是气力,哪有做半截歇半截的道理?”
人群里立刻响起附和声。朱允炆没急着辩解,抓起一把湿漉漉的夯土在掌心搓开:“周师傅,您砌了四十年石墙,该知道这泥夯得太急会松垮吧?” 他指向西边的工段,“昨日李队连干六个时辰,今夜倒了三丈渠壁;反观张队按我说的两班倒,渠壁至今没裂一道缝。”
他弯腰拎起个新改的箩筐,绳索在筐沿挽成结实的活结:“您瞧这绳扣,比原先省三成力气。工具顺了,歇够了,活计才能快。” 周满林盯着那箩筐看了半晌,终于闷哼一声:“俺听殿下的。”
这五日,朱允炆的身影钉在工地上。他让木匠给铁锹加了双层木柄,用石灰和糯米浆混着夯土(这法子比单纯用土结实三倍),更把 “依样画瓢” 的木模分发给各队 —— 明渠必须宽三尺、深两尺,垫层碎石要铺够五寸厚。这些细碎的规矩,起初让工匠们犯嘀咕,可当第三日傍晚,新渠竟排出了半池积水时,所有疑虑都变成了实打实的干劲。
第五日卯时,鸡叫头遍的光景,雨突然停了。
最先发现变化的是守夜的小吏,他揉着眼睛冲出窝棚,正撞见朝阳像碎金般穿透云层,洒在褪去浊浪的地面上。原本淹没膝盖的积水没了踪影,青石板缝里渗着潮气,却踩不出半分泥泞。
三条新挖的明渠像银带缠在巷间,渠底碎石铺得平平整整,清水顺着坡度潺潺流向东南角的泄水口。被整修过的池塘边,新筑的矮堤泛着石灰的白,把水位稳稳框在池心。最让人惊奇的是那几处木制水闸,榫卯咬合得严丝合缝,扳动木杆时竟只发出轻微的 “咔嗒” 声。
“这…… 这是把龙王都赶跑了?” 周满林蹲在渠边,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夯土壁,指尖沾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 那股憋了半月的霉味,早被石灰和阳光的味道取代。
五百名工程队员列队站在空地上,衣衫上的泥渍还没干,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看着站在队前的朱允炆,这位跟他们同吃糙米饭、同踩烂泥地的太孙,此刻脸上晒出了健康的黑红,裤脚还沾着草叶。王钺站在他身后,悄悄把一件干净外袍往他手边递,却被朱允炆不着痕迹地推开了。
“皇祖父驾到 ——”
内侍的通传声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朱元璋的龙辇碾过刚晒干的路面,车轮转动间竟没沾半点污泥。他走下龙辇时,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流转,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过眼前的景象。
随行的勋贵朝臣们早已变了脸色。工部尚书秦逵的手攥在袖管里,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 他前日还在御书房奏请 “延期三月,增调千人”,此刻那些说辞都堵在喉咙里,成了烧得慌的滚烫石头。
朱元璋没说话,缓步走向最近的明渠。他的龙靴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与渠水潺潺形成奇妙的呼应。蹲下身时,龙袍下摆扫过渠边的青草,他用食指戳了戳渠壁,夯土硬得像石块;再摸向渠底的碎石,大小均匀得如同筛过。
“这闸门是谁做的?” 他指着那处活动水闸,声音听不出喜怒。
周满林赶紧上前跪倒:“回陛下,是…… 是草民领着徒弟做的,榫卯法子是殿下教的。” 他说着掀起闸门,露出底下平整的木齿,“殿下说这样启闭省力,还能调水流大小。”
朱元璋的手指落在木闸的接缝处,那里连发丝都插不进去。他忽然转向队列,目光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扫过:“他这五日,都在做什么?”
力役头目李大壮嗓门洪亮:“回陛下!殿下跟俺们同吃同住!前日暴雨冲了渠口,殿下亲自跳下去堵缺口,腿上划了道大口子都没吭声!” 小吏捧着工量簿跪上前,泛黄的纸页上字迹歪扭却整齐:“陛下请看,每日用了多少料、出了多少活,殿下都让记着呢!”
朱元璋的目光慢慢落到朱允炆身上。这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脸上带着未褪的疲惫,却站得笔直,像株经历过风雨的青松。他忽然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说太孙夜里还在煤油灯下画图纸,桌上摆着啃了一半的冷馒头。
“允炆。”
“孙臣在。” 朱允炆躬身应答,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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