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号水力工坊试运行成功的消息,恰似惊雷破云,未等夜幕完全吞噬紫禁城的琉璃瓦,便已在宫墙内外炸响。宫阙深处,有人抚掌而庆,遥想新政落地后帝**械的脱胎换骨;暗影之中,却有无数攥紧的拳头,只觉那水力锻锤每一次 “哐当” 重击,都在敲碎他们赖以为生的旧秩序根基,震得利益格局摇摇欲坠。
暖阁内,烛火如昼,鎏金烛台上的灯花噼啪作响,将朱祁镇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射在墙面悬挂的巨幅疆域图上,宛若一尊镇守山河的剪影。他刚听完王瑾的密报 —— 西山工坊的安保布防已加三重,兴和木料行与永嘉侯府的贪腐线索也已初露端倪,可年轻帝王的脸上并无半分胜绩在握的松弛。
技术的难关已然闯过,但人心的暗礁险滩,他从未有过半分低估。
“皇爷,于谦于大人已在殿外候旨,执意求见。” 一名内侍敛声屏气地躬身禀报,袍角擦过金砖地面,未发出半分多余声响。
朱祁镇的目光从疆域图上的九边重镇收回,眸底掠过一丝了然。这个时辰,这位以刚直闻名的兵部尚书深夜叩宫,绝非为了道贺而来。
“宣。”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静水,听不出丝毫情绪。
片刻后,暖阁的朱门被轻轻推开,于谦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入。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袍角还沾着些许路途的尘泥,眉宇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既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有化不开的凝重。这份沉郁,与暖阁内因工坊大捷而隐约浮动的兴奋气息格格不入,宛若一捧寒冰投入沸水。
他撩袍跪地,一丝不苟地行叩拜大礼,声音洪亮却带着难掩的压抑:“臣于谦,参见陛下。闻西山工坊初试告捷,此乃陛下圣明,更是我大明边军之福。然,臣有肺腑之言如鲠在喉,若不吐不快,今夜恐无半分安寝,故深夜冒昧叩宫,还望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朱祁镇抬手虚扶:“于卿平身。君臣之间,有话但说无妨。” 他示意内侍搬来锦凳,又挥退了左右侍奉的宫人,只留王瑾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目光警惕地扫过于谦。
于谦却并未落座,他挺直脊梁,如一株迎风劲松,目光灼灼地直视朱祁镇,开门见山:“陛下,西山工坊的功绩,臣不敢有半分抹杀。水力锻锤效率百倍于人力,标准化弩机更能让边军武备焕然一新,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利国之举。可陛下可知,如今朝野上下,‘西山’二字已如投石入湖,激起的非议足以覆舟!”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回荡,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之力:“臣自宣府返程途中,一路听闻市井俚语,亦曾列席士林清议。有人直言陛下‘重工轻儒’,将百工匠作抬到圣贤之道之上;更有甚者弹劾陛下‘沉迷奇技淫巧’,耗费国帑内帑无数,只为打造些机械器物,全然违背了圣王垂拱而治的古训!”
于谦上前一步,叩首在地:“长此以往,臣恐天下士子心寒如冰,读书种子日渐断绝,我大明国本怕是要被动摇啊,陛下!”
这番话字字尖锐,宛若利刃直刺龙颜,满含着冒死直谏的决绝。角落里的王瑾眼神骤冷,指尖已扣住短刃的刀柄,只需皇帝一个眼神,他便会立刻让这位不知进退的老臣闭嘴。
可朱祁镇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浮现出一丝 “果然如此” 的浅笑。他轻轻摩挲着御案上的玉如意,指尖感受着玉石的微凉,缓缓开口:“于卿之忧,朕早已知晓。士林清议的那些说辞,朕也听了不少。在你与天下读书人看来,朕这般所作所为,便是舍本逐末,甚至是离经叛道,对吗?”
于谦沉默片刻,再次重重一揖:“臣不敢妄言陛下离经叛道,然心中确有此忧!《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格物致知本是正心诚意的根基,可陛下如今,却似将‘格物’置于‘正心’之上,把‘机械’凌驾于‘仁政’之先!臣恐陛下逐‘器’而忘‘道’,最终得不偿失,非国家之福啊!”
“忘‘道’?” 朱祁镇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得暖阁内的空气都微微震颤,“于卿,朕且问你,何为‘道’?是故纸堆上的仁义道德,还是朝堂之上的空泛议论?”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墙面的疆域图前,背影挺拔如峰,声音沉静却蕴含着雷霆之力:“朕再问你,你可曾亲赴边关,见过我军将士手握一掰即断的虫蛀箭杆,面对瓦剌铁骑冲锋时,眼中那抹绝望?你可曾亲手查验过武库,捏过那些掺了铅块、一捏就变形的箭簇?你可曾听过,宣府城外冻死的士兵,临死前还在念叨着‘甲胄不坚’?”
朱祁镇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刺于谦眼底:“那些不堪一击的军械,难道就是你们口中的‘道’?让将士们拿着废品去保家卫国,让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家中等着一具残缺的尸身,这就是你所说的‘仁政’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