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暗夜 第2章 酒宴上的枪声

酒吧内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门口的枪声像它突然响起时一样，又突兀地停止了。只剩下女人压抑的哭泣、男人粗重的喘息，以及玻璃碎片偶尔从破损灯架上滑落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两名日本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警惕地侧身探出门外，快速张望了一下，然后回头用日语大声报告：“刺客已击退！一人被击毙，其余逃脱！”

缩在茶几后面的宋梅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脸颊被碎石划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他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已握紧的拳头，掌心全是冷汗。

“八嘎！废物！”松本少佐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军官，脸色铁青，原本那点故作矜持的“风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冒犯的暴怒。他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领口，眼神阴鸷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酒吧和惊魂未定的众人。“搜查！彻底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嗨依！”周围的日本军官和闻讯冲进来的更多卫兵齐声应道，立刻如狼似虎地开始驱赶人群，检查每个角落，盘问每一个看上去可疑的人。

警察局长赵德明这时才被人从桌子底下扶起来，帽子歪斜，脸色惨白如纸，官袍上还沾着不知是酒水还是菜汁的污渍，狼狈不堪。他喘着粗气，指着门口，声音发颤：“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在……在这种地方行刺！松本少佐，您……您没事吧？”

松本冷哼一声，没理会赵德明，目光却落在了刚刚从掩体后站起身，正在拍打身上灰尘的宋梅生脸上。宋梅生虽然也心有余悸，但比起周围那些要么瘫软、要么惊惶失措的同僚，他至少保持了表面的镇定，而且刚才下意识寻找掩体的反应，也显得比其他人更冷静些。

“宋科长，”松本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你，好像并不太害怕？”

宋梅生心里一凛，知道这是又一次无形的试探。他立刻脸上堆起后怕又夹杂着讨好的笑容，微微躬身：“少佐阁下说笑了，属下这心现在还跳得跟打鼓似的。就是……就是以前在街面上混的时候，也见过些打架斗殴的场面，知道这种时候，缩着脑袋比胡乱跑更安全。让少佐阁下见笑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冷静归因于“街面混过”的经验，而非其他。

松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正在被士兵拖进来的那具刺客尸体。

尸体被随意地扔在大厅中央，是个年轻男子，穿着普通的短褂，额头上一个弹孔触目惊心，鲜血汩汩流出，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暗红。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呕……”旁边立刻有官员忍不住干呕起来。

赵德明捂着鼻子，连连后退，脸上满是厌恶和恐惧。

宋梅生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作为现代人，他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刚被击毙的尸体？但他强行压制住不适，目光快速扫过尸体。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手掌有老茧，像是干粗活的，但指甲缝很干净，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不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这些细节在他这个历史学者眼中，迅速勾勒出一些初步的画像。

“查！给我查清楚他的身份！同党都有谁！”赵德明为了在松本面前表现，强撑着官威，对闻讯赶来的警察局特务科的人吼道。

特务科的人立刻上前，开始搜身。

宋梅生注意到，松本虽然愤怒，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他似乎也在仔细观察着这一切。这个日本特务军官，绝非易与之辈。

“局长，少佐阁下，”宋梅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请示的语气，“这里乱成这样，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太多。是不是先请少佐阁下和各位长官移步到安全的房间休息？这里留给专业人士处理。属下这就去安排醒酒汤和压惊茶，再让宾馆经理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这番话，既体现了对上级的关心，又给出了 合理的建议，还把“专业人士”的帽子戴给了特务科，自己则主动揽下后勤保障的“脏活累活”，姿态放得很低。

赵德明正巴不得离开这个晦气地方，连忙点头：“对对对！还是小宋你想得周到！松本少佐，您看……”

松本瞥了宋梅生一眼，似乎对他这种“识趣”的态度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呦西，宋科长，去安排吧。”

“是！”宋梅生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对还蹲在地上发抖的王股长踢了一脚，“老王，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干活！去找宾馆经理，要几间最好的客房，再让厨房准备上好的压惊茶和热点心，快！”

“啊？是！是！科长，我这就去！这就去！”王股长连滚爬爬地跑了。

宋梅生则亲自引着松本、赵德明等一众惊魂未定的大人物，离开了这片狼藉的酒吧，前往宾馆楼上预留的豪华套房。他刻意走在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既能引路，又能用身体若有若无地挡在可能存在的危险方向——尽管他知道这种危险现在微乎其微，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忠诚”和“细心”的姿态。

果然，松本和赵德明都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赵德明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松本虽然没说什么，但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宋梅生充分展现了一个“总务科长”应有的八面玲珑和高效。他指挥着宾馆侍者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安排房间，安抚受惊的官员和女伴，同时还要应付闻讯赶来的各路记者（被卫兵挡在外面）和宾馆高层的道歉。他说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日满官方的“体面”，把事件定性为“小股反满抗日分子的垂死挣扎，已被迅速粉碎”，又暗中敲打了宾馆方面，让他们拿出最大的诚意来“补偿”受惊的贵宾。

等到把松本少佐和赵德明局长等最重要的人物都安顿好，亲自看着他们喝下压惊茶，情绪稍微稳定后，宋梅生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找了个借口退出了房间。

走廊里，王股长像找到主心骨一样凑上来，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科长，您可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刚才那场面，我都快尿裤子了，您还能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要不是您，今天这乱子可就大了！”

宋梅生摆摆手，脸上适当地露出疲惫：“行了，少拍马屁。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打听了，打听了！”王股长压低声音，“特务科那边初步查了，死的那个小子，身上干净得很，除了几块钱，啥也没有。看穿着像是力巴（苦力），可那细皮嫩肉的又不太对劲。估计是被人当枪使了。”

宋梅生点点头，这和他观察的差不多。这种粗糙的刺杀，成功率极低，更像是某种表态或试探，甚至……可能是某些势力借刀杀人、清除内部不稳定因素的手段？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在哈尔滨活动的抗日力量以及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矛盾。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本和精力去深究。

“宾馆经理那边怎么说？”宋梅生又问。

“嘿嘿，那老小子都快吓哭了。”王股长得意地笑了笑，“一个劲儿地赔罪，说所有损失他们承担，另外……还给咱们局里，特别是科长您，准备了一份‘压惊费’，这个数。”他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

宋梅生心里冷笑，出了这么大事，想用钱摆平？不过，这钱不要白不要。他脸上却露出严肃的表情：“胡闹！这是钱的事吗？关键是影响了少佐和局长的安全！……不过，既然他们有心，这笔钱就充公，作为今晚兄弟们的辛苦费和压惊费，你看着分配，账要做清楚。”他轻描淡写地把受贿变成了“充公”，还落了个体恤下属的名声。

王股长心领神会，满脸堆笑：“明白！明白！科长您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帖帖！弟兄们一定念您的好！”

处理完这些琐事，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宋梅生婉拒了王股长给他也叫个房间休息的建议，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思绪。

他走出马达尔宾馆的大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哈尔滨的街道上，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早起的俄国马车夫已经开始揽客，卖列巴（面包）的小贩推着车走过，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枪战从未发生。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以及宾馆门口增加的岗哨和隐约的戒严气氛，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暗流汹涌的现实。

宋梅生紧了紧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貂皮领大衣（原主的品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第一步，算是勉强迈出去了。在松本和赵德明那里，他应该留下了“临危不乱、办事得力”的印象。但这也意味着，他进一步陷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宋科长，起这么早？”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磁性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宋梅生转头，看到安娜正从一辆精致的欧式马车上下来。她今天换了一身墨绿色的呢子长大衣，领口围着白色的狐裘，衬得她肌肤胜雪，碧蓝的眼睛在晨光下如同贝加尔湖的湖水，深邃而迷人。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手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似乎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的慵懒笑容。

“安娜小姐，早。”宋梅生迅速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倒是安娜小姐，这么早是？”

“刚从教堂回来，”安娜优雅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动作自然流畅，“晨祷。希望能洗去一些……这座城市夜晚的污浊之气。”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马达尔宾馆的方向，然后目光转回宋梅生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看来，昨夜这里似乎不太平静？”

宋梅生心里暗道，这女人消息可真灵通，或者，她根本就是刻意等在这里？他打了个哈哈：“一点小意外，几个不开眼的毛贼想闹事，已经解决了。没惊扰到安娜小姐吧？”

“我睡得很好。”安娜微微一笑，走近几步，一股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飘入宋梅生的鼻尖，“倒是宋科长，看起来有些疲惫。要不要去我的咖啡馆坐坐？刚到的巴西咖啡豆，提神效果最好。”

美人相邀，香气袭人。若是原来的宋梅生，恐怕骨头都酥了。但此刻，宋梅生却从安娜那看似随意的邀请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个女人，绝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咖啡馆老板娘。

他正需要各种信息和渠道，安娜无疑是一个值得接触的目标。

“安娜小姐的咖啡，那可是哈尔滨一绝。”宋梅生笑容更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能得美人邀请，是我的荣幸。正好，我也确实需要一杯浓咖啡，来压压惊了。”

两人并肩朝着不远处那家挂着俄文招牌“Аhha”（安娜）的咖啡馆走去。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哈尔滨布满历史沧桑的街道上。

宋梅生知道，踏入那间咖啡馆，意味着他将正式卷入这个时代更深的迷雾之中。但既然已经身在阎王殿，又何妨与这些牛鬼蛇神，周旋一番？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混合着自嘲与兴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