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暗夜 第64章 安娜的侧击

“老木”的紧急信号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宋梅生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明渠暗流。他如同一艘骤然失去灯塔的孤舟，只能依靠自身的经验和判断，在危机四伏的暗礁群中艰难穿行。内部，有张怀民和特务科的步步紧逼；外部，组织的沉寂让他对更广阔区域的敌情几乎成了瞎子。这种内外交困的窒息感，比哈尔滨深冬的严寒更刺骨。

就在这种极度的孤立和压抑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带着咖啡与香水混合气息的“窗口”，似乎被命运之手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第二天下午，天气依旧阴沉。宋梅生处理完几件不得不办的公务，觉得胸口憋闷，急需换个环境透透气。他需要一个既公开、又能暂时逃离警察局那令人窒息氛围的地方。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中央大街那家由白俄经营的“喀秋莎”咖啡馆——当然，此“喀秋莎”非彼“喀秋莎”，但这名字总能给他一种微妙的、带有自嘲意味的慰藉。

裹紧大衣，竖起领子，宋梅生步行来到了咖啡馆。推开门，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温暖湿润的空气夹杂着现磨咖啡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咖啡馆里人不多，留声机里播放着忧郁的俄罗斯民谣，几个俄国老人坐在角落对弈，一切都显得宁静而慵懒。

宋梅生习惯性地走向他常坐的、靠窗又能观察到门口的位置。然而，今天那个位置旁边的卡座里，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正是咖啡馆的老板娘，安娜·伊万诺娃。她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肌肤胜雪，金色的头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俄文书籍，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宋梅生脚步微微一顿。是巧合，还是……？他不动声色，正准备另寻座位，安娜却像是心有所感，恰在此时抬起头，碧蓝的眼眸恰好对上他的视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一个熟稔而客气的微笑。

“宋科长？真巧。”安娜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略显低沉而性感的异域口音。

“安娜女士，下午好。”宋梅生也换上社交性的笑容，点头致意，“没想到您也在。打扰您看书了。”

“哪里的话，看书只是消遣。”安娜合上书，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果不介意的话，一起坐？正好我有些关于最近治安方面的小问题，想向您这位专家请教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宋梅生从善如流，在安娜对面的卡座坐下，脱下大衣挂在旁边。“专家可不敢当，不过是分内工作。安娜女士请讲。”他点了杯黑咖啡，心里快速盘算着安娜的意图。治安问题？这借口未免太蹩脚。

服务生端上咖啡后，安娜并没有立刻切入所谓的“治安问题”，而是闲聊般说道：“这几天天气真糟，路上行人神色都匆匆忙忙的，好像心里都装着什么事。连我们这小小的咖啡馆，都感觉空气有点……紧绷。”她轻轻搅动着红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宋梅生。

宋梅生心中一动，品出了话里的试探意味。他呷了口苦涩的黑咖啡，顺着她的话叹道：“是啊，年关将近，各行各业都忙，人心难免浮躁。我们警察局也不例外，各种琐事繁杂，让人头疼。”他故意将话题引向警察局内部的日常繁忙，避重就轻。

安娜微微一笑，那笑容意味深长：“琐事繁杂？恐怕不止是琐事吧。我听说，贵局内部最近似乎有些……小小的波澜？”她用了“波澜”这个含蓄的词，碧蓝的眼睛直视着宋梅生，仿佛能看透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宋梅生端着咖啡杯的手稳如磐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安娜女士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是些内部管理上的小分歧，哪个单位没有呢？让您见笑了。”他既承认了“波澜”的存在，又将其轻描淡写为普遍现象，守得滴水不漏。

安娜见他防守严密，也不着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宋科长不必介意。其实，在我看来，内部的些许纷争，有时未必是坏事。就像这杯红茶，”她举起茶杯，对着光看了看，“有时候稍微晃动一下，反而能让茶叶的香气更好地散发出来。关键在于，晃动之后，茶杯是否还能稳稳端住，以及……端茶杯的人，希望闻到的是什么香气。”

宋梅生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安娜这番话，已经超出了普通闲聊的范畴，几乎是在明示了！她在暗示，警察局内部的斗争（他和张怀民）可能被某种更高层面的力量（端茶杯的人）所乐见，甚至利用，以达到其“闻香”（达成某种目的）的意图。而这“端茶杯的人”，指向性非常明确——日本特务机关！

“安娜女士对茶道很有见解。”宋梅生避实就虚，称赞了一句，然后看似随意地接话道，“不过，晃动得太厉害，茶汤洒出来，烫了手，或者打碎了珍贵的茶杯，可就得不偿失了。稳，才是第一位的。”他在暗示，内部斗争如果失控，可能会损害到“端茶杯的人”自身的利益（珍贵的茶杯），提醒对方不要玩火**。

安娜闻言，发出一阵低沉而悦耳的轻笑，引得旁边桌的俄国老人都往这边看了一眼。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宋科长说得对，‘稳’当然重要。但我听说，有些品茶的人，就喜欢看茶杯里的风波，甚至……会时不时用手指轻轻弹一下杯壁，让风波更精彩些。因为他们相信，只有在风波中，才能看清哪些茶叶会沉底，哪些会浮起来，又有哪些……会散发出与众不同的香气。”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梅生一眼，补充道：“当然，最终能留在杯里的，永远是那些经得起晃荡的。至于被打翻的，或者自己跳出去的，自然会被倒掉。”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安娜几乎是在明确告知宋梅生：日本特务机关（品茶人）不仅知晓警察局内部斗争（茶杯里的风波），甚至可能在暗中推波助澜（弹杯壁），目的是为了考察和筛选人员（看清茶叶）。而她最后那句，更是**裸的警告和提醒：要想活下去（留在杯里），就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经得起晃荡），否则就会被无情抛弃（倒掉）。

宋梅生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安娜的情报，与“老木”的警告相互印证，勾勒出敌人更阴险的策略——利用甚至挑起内部矛盾来达到净化和控制的目的。这让他对即将到来的特务科问询，有了更深层次的警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宋梅生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受教的表情，语气诚恳了许多，“看来，我这杯中的‘茶叶’，还得再经受些历练才行。只是不知道，这品茶人的口味，究竟偏好何种香气？”他这是在试探日本特务机关的具体标准或当前最关注的方向。

安娜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优雅疏离的姿态，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红茶，微笑道：“这可就难说了。也许喜欢醇厚，也许欣赏清冽，或许……最近对某些带有特殊地域风味的品种格外感兴趣呢？毕竟，品茶人的心情，就像这哈尔滨的天气，谁也说不准。”

“特殊地域风味”？宋梅生心中凛然。这会不会是在隐晦地指向与境外（尤其是苏联）有关的线索？这是否与“老木”所说的“内部清查”重点有关？安娜似乎在传递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但又包裹在层层隐喻之下。

这场看似轻松的咖啡馆闲谈，实则是一场凶险的智力博弈。两人都在用最含蓄的语言，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交换着致命的情报。

“看来，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如何让自己这片‘茶叶’的香气，更合时宜一些了。”宋梅生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将所有的苦涩和压力都吞了下去。他站起身，拿起大衣，“多谢安娜女士的茶经指点，受益匪浅。局里还有事，我先告辞了。”

安娜微微颔首，笑容依旧得体：“宋科长慢走。希望下次见面，能听到您的好消息。”

走出咖啡馆，冷风一吹，宋梅生打了个激灵，头脑却异常清醒。安娜的这次“侧击”，如同在迷雾中点燃了一盏摇曳的灯，虽然光线微弱，且真伪难辨，但至少让他看清了脚下几步路的轮廓，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孤身一人。在这座冰封的城市里，依然存在着若即若离的“合作”与危险的信息渠道。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品茶人想要看风波？那就让这场风波，来得更符合他宋梅生的剧本吧！他整了整衣领，迈步向警察局走去，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沉稳。

咖啡馆内，安娜看着宋梅生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端起已经凉透的红茶，却没有喝。她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低声用俄语自语道：“一颗危险的棋子……但愿你能跳出这盘棋，而不是最终被捏碎……”

留声机的唱片走到了尽头，咖啡馆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门外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止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