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司新规试行的成功,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涟漪远远超出了内务府的范围,悄然荡涤着整个紫禁城。
苏荔那份数据详实、条理清晰的总结报告,经由雍正朱批“可渐次推及内务府诸司”后,便不再是简单的陈条,而成了一道无形的旨意,一道悬在所有内务府官员头顶的利剑。
起初,是慎刑司。掌管宫禁刑罚、太监宫女调派的慎刑司,历来是油水丰厚、关系错综复杂之地。司内官员起初对那套“画卯簿”、“流水签票”嗤之以鼻,认为刑名之事岂可如匠作般斤斤计较?
然而,当苏荔不动声色地将慎刑司近半年来柴炭领用、刑具损耗、乃至囚饭开支等账目,依样制成清晰对比图表,其中几处明显异常的开支与“惯例”差距一目了然地呈送皇后过目后,慎刑司郎中便被叫去“问话”。
虽未立即革职,但那份无声的压力,让整个慎刑司的风气为之一肃。画卯开始准时,物品领用需层层画押,连带着对犯错宫人的处罚,都似乎少了些随意,多了几分按章办事的影子。
接着是银库、缎库、茶库……内务府下辖各司各库,凡涉及钱物往来之处,都开始感受到那股来自钟粹宫的、冰冷而精确的压力。
苏荔并不直接插手各司事务,她只是通过皇后,定期要求各司报送“依照新式清册格式”整理的月度、季度账目副本。
她则躲在钟粹宫的偏殿里,带着两名忠心且嘴严的书吏,如同一个精密的筛子,将那些浩如烟海的数字过一遍。异常的价格波动、不合常理的损耗、经手人频繁更迭的项目……都难以逃脱她那双被现代统计学浸染过的眼睛。
她从不越级指控,只是将发现的问题,附上数据对比和宫规依据,形成简短的“条陈”,通过皇后转呈皇帝。条陈语气恭谨,只陈述事实,提出疑问,绝不做结论。
但正是这种客观冷静,反而更具杀伤力。雍正往往只需瞥一眼那些对比鲜明的数字,朱笔一批“查”、“核”,便自有粘杆处的人去落实。几次三番后,内务府上下都明白,那位看似不声不响的苏贵人,手握着一把无形的尺子,能量之大,超乎想象。
后妃们对此心情复杂。一方面,她们乐见内务府那帮“势利眼”的奴才被约束,自己宫里的份例用度比以前清晰、准时了许多,想克扣刁难都难以下手。但另一方面,她们也隐隐感到不安。
苏荔这套法子,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后宫运作的方方面面都逐渐纳入一种冰冷的“规矩”之中。以往凭借恩宠、资历或手段能够获取的“额外”好处,如今变得困难重重
想给某个得力太监宫女多点赏赐,需得符合“定例”;想在宫中添置点新奇摆设,预算审批流程变得繁琐;甚至连想给娘家捎带点宫里的东西,都因严格的物品出宫记录而风险大增。
她们恨苏荔,恨她打破了后宫千年来的“潜规则”,恨她将人情世故变成了冷冰冰的数字和条文。
齐妃曾在请安时,语带讥讽地对皇后说:“皇后娘娘,如今这宫里倒是清静了,连多领二两炭火都得画押存档,倒像是衙门公堂,少了些天家该有的和气。”
皇后只是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妹妹说笑了,规矩清明,方能长治久安。
皇上近日还夸赞宫内用度节省有序,是六宫之福呢。”一句话,便将抱怨堵了回去。
年贵妃则更加隐忍,她虽得盛宠,却深知皇帝最重实效、厌恶虚耗。
苏荔这套,恰恰迎合了皇帝的心思。
她非但不能明着反对,有时甚至还得在皇帝问起时,违心地称赞两句“苏妹妹心思灵巧,法子虽刻板,倒也省心”。
这种憋屈,更添了她对苏荔的忌恨。
然而,恨归恨,她们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苏荔定下的这套规矩。
因为一旦习惯了透明和有序,再退回过去的混乱和模糊,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当各宫用度清晰,争端减少,管理省心,连带着她们在皇帝面前,都因“治宫有方”而多了几分体面。这是一种扭曲的依赖,如同瘾症,明知是束缚,却已无法挣脱。
苏荔深知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愈加谨小慎微。
她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请安和宫务会议,绝不轻易踏出钟粹宫。对各方递来的橄榄枝或明枪暗箭,一律以“奉旨办事,不敢擅专”为由挡回。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完善那套“绩效考核”体系之中,将其细化为《内务府各司考成则例》草案,内容涵盖“勤惰考核”(画卯、差事完成情况)、“物耗核销”(领用、损耗比率)、“事功评定”(工程进度、差事效果)等多个维度,并设计了相应的“优、平、劣”三等评语和极其温和的“诫勉谈话”、“限期整改”等处置建议,刻意避开了“末位淘汰”等敏感字眼,强调“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这份草案,她反复斟酌,力求在提高效率和维持稳定之间找到平衡。她知道,这已是当下环境下,能推行的最激进改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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