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厂新址的奠基仪式在刘半仙的主持下尘埃落定。他应蓝草之约,面对挖上来的腐树枝,手中黄符在烈阳下翻飞如蝶,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向这片土地注入某种古老而不可见的生机。
蓝草倚在自家院中那榔下,目光越过篱笆,望着远处工地上渐次竖起的钢架轮廓,心中漾开一片温热的满足——只要药厂建成,就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新根。院门外榔树阔大的叶子筛下细碎光斑,跳跃在她舒展的眉宇间,像无声的祝祷。
这宁静骤然被急促的脚步踏碎。孟厂长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院门,额上汗珠滚落,手里紧攥着一张传真纸,边缘已被他捏得卷曲发皱:“蓝老板!不好了!海城博览会签的那笔大单,对方……对方今天突然发函,要求把剁辣椒做成梅子酸味!”
他声音嘶哑,将那张纸塞到蓝草眼前,墨迹未干的字句如惊雷炸开,“还要我们先交样品品尝,才肯最终敲定订单数量!火烧眉毛了!”
蓝草心头一紧,指尖下意识捻过传真纸粗糙的边缘,那“梅子酸味”四个字,像几根细小的芒刺扎进眼里:“红星加工厂那边呢?他们怎么说?”
“问过了!”孟厂长重重一跺脚,扬起细微尘土,“他们也是头一遭听说!老张在电话里直嘬牙花子,说难不成往辣椒里猛倒醋?这……这能行吗?”他焦灼的目光死死锁住蓝草,仿佛她是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醋?”蓝草断然摇头,那粗暴的念头让她本能抗拒,“那不成,一准儿串了味,毁了辣椒的魂儿。”她强迫自己冷静,思绪如飞梭在千头万绪中寻找那根可能的线头,“各村新收上来的辣椒,都到了?成色如何?”
“辣椒倒是顶好!”孟厂长的语气终于透出一丝亮色,“乡亲们实诚,送来的都是红艳艳、肉墩墩的好货色,堆在库房里,小山似的!”
“走!”蓝草当机立断,榔树的浓荫被她决然甩在身后,“去厂里!把村长、村支书,还有魏老大爷带上,年纪大说不定知道些古方!还有村里几个做酱菜最有口碑的婶子,都请到加工厂来!”
加工厂内,气氛凝重如盛夏午后的雨前闷雷。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冰冷反光,映照着几张同样焦灼的脸。
几盆鲜红夺目的剁辣椒半成品摆在中央,红得刺目,却像一道无解的难题。老村长眉头拧成了疙瘩,手中的玻璃棒无意识搅动着其中一盆,声音干涩:“这是个难题呀!”
旁边那个学修理的外村小伙说道:“蓝老板,试了几次了,直接加市面出售的酸梅粉或者浓缩梅汁,味道都‘浮’在表面,又假又冲,跟辣椒根本不融!酸值做出来也忽高忽低,稳定性太差。”
村支书走南闯北过,他不相信似的,用手指沾着刚搅拌的椒酱,用舌尖沾了沾便连连摇头吐掉:“呸!这味儿,邪性!辣椒的香魂儿被那酸味压得死死的,只剩一股子尖酸的化工味儿!舌头都麻了!”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对传统被亵渎的痛心。
几位被请来的老婶子围着操作台,小声而激烈地讨论着,带着浓重乡音的言语在空气中碰撞。“加腌梅子的汁水?”“不成,那咸味咋办?”“用新鲜青梅现熬?”“酸是酸了,可生青气太重,压不住!”……她们世代相传的手艺,此刻也在这前所未有的“梅子酸”前,显出了踟蹰。
蓝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几盆徒有艳红却失了魂魄的辣椒上。窗外,药厂新址工地上打桩机的轰鸣隐隐传来,一声声,沉重地敲在心上。那不仅是钢铁的撞击,更是订单流失、机器停转、乡亲们失望眼神的预告。她感到一种冰冷的重量正从胃里沉沉下坠。难道刚搞上来的基业,自己辛苦努力建起的信任,竟要断送在这一味“酸”上?四周的空气如绝望的阴云无声聚拢,几乎令人窒息。
一群村民在操作台上反复试验,不知不觉暮色降临,蓝草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独自走向村尾刘半仙那座被香火熏得黝黑的小院。
院门虚掩,她推门而入,一股极其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的草药辛香、陈年纸张的微霉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微酸底蕴,丝丝缕缕,悄然钻入鼻腔。
刘半仙正佝偻着背,在昏暗的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将一些深褐近黑的干瘪小果,投入一个肚大口小的粗陶坛中。
“半仙叔……”蓝草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刘半仙闻声,缓缓直起身,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他并未直接回应蓝草,布满老人斑的手却轻轻拍了拍那敦实的陶坛,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坛口用厚厚几层桑皮纸和黄泥密封得严严实实。“草丫头,来得巧。闻闻,这‘老魂儿’,醒了。”
蓝草依言凑近,一股极其沉郁、醇厚、层次丰富的酸香,混合着隐约的药草气息和类似熟透果脯的甘韵,从那泥封的微小缝隙中幽幽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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