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林建军出征的阴影,如同秋日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沉沉笼罩在林家狭小而整洁的屋子里。
空气里仿佛都凝固着一种焦灼的等待。苏婉清脸上那温婉的笑容像是被收进了匣子里,出现得越来越少。
她时常抱着懵懂无知的林晚星,坐在那张靠窗的旧藤椅上,目光穿透糊着薄纸的窗棂,定定地望向大院门口,仿佛下一刻,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就会带着一身风尘与阳光跨进来。
连平日里最是闹腾、像永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林枫和林向阳兄弟俩,也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几分鲜活气儿,放学回家扔下书包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带着急切与期盼的:“妈,有爸爸的信吗?”
整个家,似乎只有被严密保护在温暖襁褓中的林晚星,还能维持着表面的“无忧无虑”。
但她内心的焦灼与洞察,丝毫不亚于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她清醒地感知着母亲那份深埋的忧虑,感受着哥哥们不安的躁动,更清晰地记得那个仅相处了短暂时光、将她高高举起时笑声朗朗的父亲。
她渴望知道遥远前线的一切消息,渴望用语言去抚平母亲眉间蹙起的褶皱,渴望表达自己对那位血脉相连的父亲的担忧与思念。
然而,她所有的情绪、思想和记忆,都被死死囚禁在这具幼小、不受控制的身体里。沸腾的心绪冲撞到喉咙口,最终只能化作几声含糊不清的“咿呀”之声,消散在空气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这种极致的无力感,在她某个午后,清晰地看到母亲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耸动,偷偷用袖口迅速抹去眼角泪痕时,达到了顶峰。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林晚星感到窒息和心痛。
自那以后,林晚星开始将全部残余的、与这具身体不匹配的精神力量,投入到一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中——重新掌控这具婴儿的发声系统。
她不再满足于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自娱,开始有意识地、极其专注地模仿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
苏婉清抱着她,在黄昏的微光里,无意识地哼着那首不成调的、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摇篮曲:“星星乖,睡觉觉……”
林晚星努力地撅起粉嫩的小嘴,调动着根本不听使唤的舌根和面部肌肉,试图精准模仿那个“觉”字结尾的圆唇音,然而竭尽全力之下,发出的却是一声类似小鸟鸣叫的“啾”。
苏婉清哼唱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怀里表情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意味的女儿,随即,多日来笼罩在眼底的阴霾仿佛被这声稚嫩的“啾”啄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真正的、带着惊讶与怜爱的笑意漾开:“我们星星……这是在学妈妈说话吗?”
这微小的、带着暖意的鼓励,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第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林晚星沉寂已久的斗志。
她更加努力,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白天,她竖着小耳朵,贪婪地捕捉着哥哥们拌嘴斗气的话语,邻居阿姨们隔着院墙的闲聊,收音机里偶尔传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播报;晚上,就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自己悄悄地练习,试图用意念去控制那孱弱得可怜的声带和完全不协调的口腔肌肉。
过程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挫败和艰难。她脑子里能清晰地“听到”某个词的准确发音,像一个拥有绝对音感的音乐家,但执行起来却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醉汉,每一步都谬以千里。
“妈”说出来总变成一声沉闷的“呜”,“哥”奋力喊出却成了奇怪的“咯”。
有时急得她满头大汗,小脸憋得通红,甚至会气恼地挥动小拳头,捶打自己那使不上力气的胖腿。
这景象落在苏婉清眼里,只当是孩子成长中憨态可掬的趣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未曾窥见那幼小躯壳下,一个近乎绝望的灵魂正在拼命挣扎。
这天下午,陆北辰来了。他似乎是跑着来的,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还有些微喘,小手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他先规规矩矩地向正在缝补衣服的苏婉清问了好,然后才迈步走到炕边,安静地看着仍在和自己不听话的舌头较劲、表情严肃得像个小老头的林晚星。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夸张的语调逗弄她“叫哥哥”,只是沉默地、专注地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轻视,反而有种近乎平等的审视。
然后,他摊开手掌,将手里攥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了林晚星身边的炕席上——那是一块鸡蛋大小、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石身上带着天然的、如同水墨画般的灰白色纹路,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沉静温润的光泽。
林晚星的注意力被这突然出现的“礼物”暂时转移了,她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好奇地去触摸那块石头。冰凉、坚硬而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奇异地安抚了她内心因练习失败而升起的躁郁,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陆北辰看着她的动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奔跑后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用力砸在地上:“林叔叔,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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