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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意浸骨。白日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隐约的血锈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不散。残月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阵地上扭曲狰狞的轮廓。
高岩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亲兵哨残存的近四十名士兵，分作两班，一半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蜷缩在抢挖出的简陋避弹坑和战壕底部，抓紧时间休息，另一半则瞪大眼睛，紧握着手中的村田步枪或汉阳造，潜伏在战壕边缘，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那挺哈乞开斯重机枪被安置在精心选择的阵位上，覆盖着沾满泥水的毡布，两名射手和一名供弹手裹着缴获的日军大衣，蜷在机枪旁，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奎提着刚刚灌满热水的洋铁壶，沿着战壕小心地给值守的士兵倒上一点热水暖身，走到高岩身边时，低声道：“哨官，都安排好了，岗哨加了双倍，尤其是河滩方向。兄弟们……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高岩靠坐在战壕壁上，手里拿着陈振彪给的那把毛瑟c96手枪，正借着微光反复检查着机括。闻言，他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告诉他们，怕死很正常。但越怕，就越要睁大眼睛，握紧枪。倭寇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枪子一样会死。”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隼：“尤其是后半夜，人最困乏，也是敌人最喜欢动手的时候。传话下去，谁要是值守时打瞌睡，军法从事。”
“是！”王奎心头一凛，立刻应道。这位新任哨官年纪虽轻，但言语行动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让他这个老兵油子也不敢怠慢。
时间在死寂和紧绷中缓慢流逝。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不知是野狗还是伤兵的呜咽，以及风吹过焦枯树干发出的细微呜鸣，整个阵地仿佛陷入了沉睡。但这种沉睡，更像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高岩没有休息。他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白天的战况和这个时代日军可能的战术特点，不断推演着夜袭可能的方式和路线。河滩正面开阔，但淤泥湿滑，不利于快速冲击。左翼白天被突破，地形相对复杂，便于隐蔽接敌，很可能是主攻方向。右翼地势稍高，有片小树林，易于藏匿小股部队进行牵制或渗透……
他站起身，再次悄无声息地巡视了一遍防线，重点查看了左翼和靠近河滩的结合部。他甚至亲自趴到战壕边缘，将脸颊贴近冰冷潮湿的土地，闭目凝神，用超越常人的感知去“倾听”远方的动静。
黑暗中，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风声和水流声的异响，来自左翼前方那片洼地的方向。像是泥土被轻轻踩踏，又像是金属物件偶尔刮过石头。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冰冷。
“王副哨官。”
“在！”
“通知左翼前沿两个棚，鬼子摸上来了，距离大概一百五十步，人数不明，动作很轻。让他们准备好手榴弹，听我枪声为号，集火覆盖前方洼地边缘！”
“是！”王奎虽未听到任何动静，但对高岩的判断已近乎盲从，立刻猫着腰去传令。
高岩则快速回到机枪阵位，对两名紧张的射手低语：“调整射界，对准左翼洼地前方那片乱石滩，标尺不变，听我命令，进行三发急促射，然后立刻转移射击位置，防止对方掷弹筒报复。”
“明白，哨官！”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亲兵哨这条紧绷的防线上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士兵们瞬间睡意全无，心脏怦怦直跳，手心渗出冷汗，紧紧握住了武器，手指扣在了手榴弹的拉绳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微弱的异响似乎消失了，阵地前依旧死寂。一些士兵开始怀疑，是不是哨官太过紧张听错了？
高岩却如同潜伏的猎豹，一动不动，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的黑暗。他的直觉和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战场嗅觉告诉他，敌人就在那里，正在利用地形和夜色，像毒蛇一样悄悄逼近。
突然，左前方黑暗中，似乎有几个模糊的黑影极其迅速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高岩手中的毛瑟手枪猛然抬起，对着那片黑影的大致方向，“砰！砰！砰！”连开三枪！
清脆的枪声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瞬间打破了死寂！
“打！”几乎在枪响的同时，高岩怒吼道！
早已准备多时的左翼清军士兵，奋力将手中的“碰火开花炮”和少量缴获的日军甜瓜手雷，朝着洼地边缘猛扔过去！
轰！轰隆隆！
爆炸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那片区域，隐约可见十几个土黄色的身影正呈散兵队形匍匐前进，瞬间被爆炸的火焰和破片笼罩，惨叫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哈乞开斯重机枪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沉闷的咆哮，三道炽热的火鞭按照高岩事先指示的方位，狠狠抽打在乱石滩上，将几名试图依托石头掩护射击的日军打得血肉横飞！
日军的夜袭企图被瞬间识破，并遭到了迎头痛击！
“八嘎！”
“射击！”
黑暗中，日军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叫喊和杂乱的步枪射击声响起，子弹啾啾地打在清军阵地前的泥土上，溅起点点烟尘。但他们的进攻节奏已被完全打乱，失去了突然性。
“稳住！自由射击！瞄准了打！”高岩的声音在战壕中回荡，冷静而有力，“机枪，转移位置！快！”
操作哈乞开斯机枪的士兵立刻抬起沉重的机枪，在同伴帮助下，迅速移动到几米外预备的另一个射击点。果然，他们刚刚离开，原先的机枪阵地就被日军的几发掷弹筒炮弹覆盖，炸得泥土飞溅！
亲兵哨的士兵们见到哨官料事如神，指挥若定，初时的慌乱迅速被信心取代。他们利用战壕掩护，用村田步枪和汉阳造，对着黑暗中闪动枪口焰的位置进行精准的还击。缴获的日军步枪在此时显示了优势，其精度和可靠性让清军士兵在夜战中也能勉强与日军对射。
战斗在左翼激烈进行，而右翼和正面却相对安静。
高岩一边用手枪点射压制一个试图靠近的日军小组，一边对王奎喊道：“王副哨！带两个人，去右翼那片树林前五十步，扔几颗手榴弹！”
王奎一愣，右翼根本没动静啊？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带着两名士兵匍匐过去，朝着黑漆漆的树林边缘奋力投出了手榴弹。
轰！轰！
爆炸声过后，树林里竟然真的传出了几声压抑的惨叫和一阵慌乱的窸窣声！显然，那里潜伏着准备策应主攻的日军小股部队，被高岩这“打草惊蛇”的一招给逼了出来！
“哨官！真有鬼子！”王奎兴奋地低吼。
“知道了，加强警戒，他们不敢强攻了。”高岩回应道，心中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确信。日军的夜袭战术，果然还是老一套。
左翼的日军在失去突然性，又遭到精准火力和手榴弹覆盖后，攻势很快减弱，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地退入了黑暗之中。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最终只剩下零星的冷枪。
阵地再次恢复了寂静，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对新任哨官由衷的敬佩。
“哨官，您真是神了！怎么知道鬼子一定会来？还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士兵忍不住问道，眼神里满是崇拜。
高岩收起手枪，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语气平淡：“多听，多看，多想。鬼子也是人，不是神仙。”
他没有过多解释。有些东西，是无数次生死之间积累的经验和直觉，无法言传。
这时，陈振彪带着几名军官匆匆赶了过来，显然是被刚才的激战惊动。看到左翼阵地前日军遗弃的尸体和井然有序、士气明显高昂的亲兵哨，陈振彪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欣慰。
“高哨官！干得漂亮！”陈振彪用力拍了拍高岩的肩膀，“若非你料敌先机，布置得当，今夜恐怕又要吃大亏！”
他环视周围，看着那些因为打了胜仗而挺起胸膛的士兵，声音洪亮：“都看到了吧？跟着高哨官，就能打胜仗！就能活命！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守住阵地，聂军门的援兵，不日即到！”
“是！”士兵们轰然应诺，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看向高岩的目光，已然充满了信赖。
陈振彪将高岩拉到一边，低声道：“高岩，你再次证明了自己。此战若毕，我必向聂军门详细禀明你的功劳！这哨官，委屈你了。”
高岩微微躬身：“大人知遇之恩，高岩铭记。守土抗敌，分内之事。”
陈振彪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去。
高岩独立于战壕之中，望向远方依旧沉寂的日军方向。夜袭被打退，日军绝不会善罢甘休。明天的战斗，必将更加残酷。
但他此刻，手中已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杆步枪。他有了一个哨的兵力，有了初步建立的威信，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支腐朽的军队内部，点燃了一小簇名为“纪律”、“预见”和“胜利”的火种。
这簇火种能否形成燎原之势，照亮这铁屋般的黑暗时代？
他握紧了拳，指节在冰冷空气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答案，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需要用更炽烈的钢铁与鲜血去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