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零星飘着今冬的第一场小雪。雪花细小而稀疏,落在向志学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把手上,瞬间就化成了冰冷的水渍。
他奋力蹬着车,厚重的棉裤摩擦着车座发出沙沙的声响, 驶进熟悉的厂区。还未到厂门口,心就凉了半截——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围在布告栏前,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支好车,车筐里那个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旧饭盒哐当响了一声。 挤进人群,棉袄袖子蹭着旁边工友同样厚重的肩膀,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用毛笔写着、决定许多人命运的通知:
一、二、三车间即日起轮流休假,设备维护暂停。具体复工时间另行通知。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升腾。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工人,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着点数名单上的车间编号,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破了的风箱里挤出来的:这、这是要断炊啊……家里还等着钱买过冬的煤呢……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壮实工人,愤愤地踹了一脚路边已被薄雪覆盖的石子,压低声音骂道:设备维护?说得比唱得好听!明明就是要停产!老子这身力气,难道要去码头扛大包?
向志学的心在旧棉袄下怦怦直跳,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名单上搜寻。
四车间……不在名单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白气,抬手用戴着磨破线劳保手套的手背,抹去眉梢睫毛上凝结的雪水。还好,这次…暂时躲过去了。
然而,当他推开四车间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时,才发觉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车间的机器仍在运转,天车在头顶的轨道上缓慢移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但往日那种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高大的厂房像个冰冷的巨兽腹腔,穿堂风吹过,比外面更加阴寒刺骨。空气里弥漫着冷却液、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
车间主任助理小王,一个平时挺活络的小伙子,此刻也绷着脸,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在生产线间穿梭,像在清点最后的库存。
他停在老师傅李建国面前,语气努力维持着恭敬,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冰冷:李师傅,麻烦您,报下工龄。
二十八年…零三个月。李师傅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别在耳朵上的那半截烟,又忍住了。
小王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异常清晰。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问道:您带的三个徒弟里…哪个技术最过硬?平时出错最少?
这话问得,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周围伪装的平静。几个离得近的工人都竖起了耳朵,眼神复杂地瞟向这边。
向志学看见李师傅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沉重的疙瘩,那张被机油和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半晌,才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几个字:都、都还行…孩子们,都不容易……
就在这时,车间主任背着手,踱着方步过来了,他穿着蓝色的涤卡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看任何人,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都听好了,下周开始,全车间技能考核。理论占30%,实操占70%。
他顿了顿,脚步停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紧张、或惶恐、或麻木的脸,这次考核成绩,将作为人员去留的重要依据。都掂量清楚。
工人们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让人窒息的恐慌。
向志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到了这冰冷的水泥地底下——这把悬了太久的剑,带着冰冷的锋刃,终究还是要落下来了。
与此同时,后勤科办公室里的气氛同样凝重。
张秀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跺了跺脚,震掉棉鞋底沾着的湿雪,又拍打着藏蓝色工装外套上零星的雪屑, 才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瞬间,原本还有几分窃窃私语的房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她习惯性地对坐在门口、正在织毛活的赵姐挤出一个微笑:赵姐,早啊。
赵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胡乱翻着桌上的文件,含混地了一声。那闪躲的眼神,比直白的拒绝更让人难堪。
张秀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人造革的椅面冰凉刺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和距离的视线。
当她转身放包时,那些目光又地一下齐刷刷地移开,投向报表、茶杯或者窗外。
打字员小刘,那个顶替父亲岗位进来的年轻姑娘,甚至刻意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离她近了就会沾染厄运。
今天的档案整理和入库单核对,工作量不小。谁愿意跟张秀一组?科长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不带任何感**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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