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破屋的温润白光,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门外压抑了三日的焦灼与绝望,在这一刻被一道带着哭腔的惊呼打破:“光了!光没了!”
那层阻挡了他们三天三夜的无形之墙,消失了。
“尘娃子!我的尘娃子!”向奶奶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过门槛,扑进那片依旧昏暗的破屋之中。她的心悬在嗓子眼,目光如同梳子般疯狂扫过满屋的狼藉。
角落里,那张老旧的木床静静地摆在那里。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笔直地躺着,像是陷入了沉睡。
“尘娃!”向奶奶小跑过去,脚步踉跄。
靠近了,她才看清——牧尘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可那长长的睫毛却已被泪水彻底浸湿。清澈的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涌出,滑过太阳穴,没入鬓角散乱的黑发里,仿佛藏着流不尽的悲伤。他的小嘴微微翕动,发出极轻极模糊的呓语:
“爷爷……爷爷……”
这一声,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向奶奶心里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地方。
这时,程大夫和几个胆大的村民也快步走了进来。程大夫没有说话,只是沉稳地坐到炕沿,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牧尘纤细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向奶奶,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向大姐,放心!孩子无恙。脉象平稳有力,比之前……好了太多。他心神间的郁结之气,已然散了。这是大喜事,这眼泪,是淤塞通了,是好事啊!”
“无恙……散了……好事……”向奶奶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听不懂一样。她看着孙子那泪流不止的小脸,听着他无意识呼唤的“爷爷”,整整二十年的委屈、艰辛、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二十年了。自从老伴在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山火里一去不回,留下她拉扯儿子,再苦再难,她都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她把所有的悲恸都嚼碎了,混着粗粮野菜一起咽进肚子里,用佝偻的脊背为儿孙撑起一片天。
可此刻,看着这个承载了太多恐惧、如今终于得以宣泄悲伤的孙儿,听着程大夫那句“散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浑浊的泪水决堤而出,她俯下身,用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掌,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牧尘脸上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微响。这不是悲伤,而是解脱,是二十年的重负终于被挪开一角后,无法自控的洪流。
她小心翼翼地将牧尘抱进怀里,孩子轻飘飘的身子让她心疼,但那平稳的呼吸又让她无比安心。她抱着牧尘,一步步走出这间困锁了往事与悲伤的破屋。
屋外,阳光刺眼。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那棵枯树,随即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呼。那棵原本狰狞扭曲、象征着不祥的枯树,此刻枝头竟肉眼可见地冒出了更多嫩绿的芽苞,干瘪的树皮也仿佛润泽了些许。那只被视为报丧之鸟的乌鸦,安静地栖息在最高的枝杈上,梳理着羽毛,眼神不再阴冷,只剩下亘古的平静。
牧尘在奶奶温暖的怀抱和低低的啜泣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亮得像被泉水洗过,里面没有了惊惧,只有一片疲惫而通透的平静。
他没有先看别人,而是望向抱着他的奶奶,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奶奶,我都知道了……爷爷是英雄,王爷爷的儿子,也是。”
他向围拢过来的奶奶、程大夫,以及闻讯赶来的王老汉的大儿子和他的家人,讲述了他“看”到的一切。那场源于饥饿的悲剧,山中的阴谋,爷爷冷静的狙杀,最后壮烈的牺牲,以及那把火、那声枪响和那枚断裂飞出的长命锁……
真相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王老汉的大儿子,那个黝黑的庄稼汉子,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巨大悲痛、羞愧与释然的神情。他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我那时候……还嫌他傻……嫌他丢人……爹娘把吃的都给他,我……我还带着媳妇闹分家,搬出来,不想见他们……”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他……是这个傻弟弟……是他和向老爷子……救了……救了我们所有人啊!我……我真他妈是个混蛋!混蛋!”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旁边的妻子默默流泪,伸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
多年的怨恨、对父亲疯癫的厌烦、对往事刻意的回避,在这一刻被真相击得粉碎。留下的,只有对英雄的敬仰,和对自己狭隘的、无法挽回的愧疚。
牧尘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奶奶,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声音很轻,却带着最终确认的渴望:
“奶奶,王爷爷的死,不是我害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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