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博弈 第48章 雪霁新途

肆虐了一天一夜的暴风雪终于歇止。晨曦微露，积雪覆压下的京师显得格外静谧，檐角冰凌垂挂，折射着清冷的光。寒气依旧砭骨，但皇城内的紧张氛围，却似随着雪住而悄然缓和了几分。

稽核文牍处的值房内，景象与外间的冰冷肃杀截然不同。灯火燃了一夜，此刻虽已天明，仍未曾熄灭。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以及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臊子汤饼正摆在屋子中央，厚厚的油花封住了热气，粗瓷碗沿升腾起诱人的白雾。

沈涵、赵四、周算盘、郑彦、吴愣子，连带着孙老道，几人围坐一旁，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大碗汤饼。

他们个个眼窝深陷，面带倦容，官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显然是一夜未眠。然而，每个人的眼睛里却都闪烁着一种亢奋的光彩，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役。

“吃！都趁热吃！”沈涵拿起勺子，率先舀起一勺带着油花的浓汤送入口中，滚烫的温度让他长吁一口气，仿佛将一夜的疲惫和寒气都驱散了不少，“愣子，肉臊子够不够？不够再去添！”

吴愣子正埋头呼噜噜地大口吞咽，闻言含糊不清地应着：“够！够！香得很！娘的，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那帮龟孙子接着斗！”他挥舞着筷子，似乎把那碗里的面饼当成了仇敌。

赵四吃得斯文些，但速度不慢，一边吹着气一边道：“大人，那份细则连同对比说明，已全部誊写校订完毕。共计一十三项新增流程，每一项的操作规范、记录表单、权责归属都已明确，数据对比也附在后面。任他崔文博再来，也休想从字缝里挑出半点毛病！”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自豪。

郑彦小心地吃着，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叹道：“只是日后经办，这层层环节下来，底下书吏匠户们，怕是要叫苦不迭了。”

“要的就是他们叫苦。”沈涵放下碗，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不仅要让我们的人叫苦，更要让那些原本习惯于旧法模糊、好从中渔利的人也叫苦。让他们亲自尝尝这‘严谨’‘规范’带来的繁琐和低效。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明白，陛下为何要推行新法，我们为何要打破旧规！这不是折腾人，是要逼着所有人看清，唯有彻底革新，方能真正提高效率，堵死漏洞！”

周算盘默默吃完最后一口，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琉璃眼镜，拿起旁边一叠写满数字的纸：“数据核算已毕。因新增核查环节，单批次物料处理时效预计降低一成二。

然，若新法标准全面推行，物料浪费及贪墨漏洞大幅减少，预期整体效能可提升三成五以上。长远计，利远大于弊。”他用最冷静的数字，为沈涵的话提供了坚实的注脚。

孙老道嘬着牙花子，嘿嘿一笑：“老朽虽不懂那些弯弯绕，可瞧着咱们把这暗箭生生变成了明盾，心里痛快！胡相爷这回，怕是气得够呛！”

就在这时，值房门外传来踏碎积雪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帽檐肩头落满雪花，捧着一份黄绫封面的谕旨小跑而来。

“沈涵沈大人接旨！”

屋内众人立刻放下碗筷，齐刷刷跪倒在地。

旨意不长，司礼监太监的声音尖细却清晰：工部侍郎赵乾，治下不严，纵容属吏贪墨，致使国帑流失，有负圣恩，着即革去官职，交部严议。另，工部虞衡清吏司试行新法，据实核查，颇具成效。着即扩大试行范围，于工部都水、屯田二清吏司一并探行，以期革除积弊，增益国用。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值房内有一瞬间的绝对寂静。

赵乾倒了！这位胡惟庸麾下的工部实权侍郎，竟然真的被扳倒了！虽然是以失察的罪名，但谁都明白，这是皇帝对胡党的一次清晰敲打，也是对新法推行的一次明确肯定。

而更让他们心跳加速的是后一句——新法，真的要扩大了！都水清吏司，掌管天下水利工程，河工、漕运、器械，每一项都是吞金的巨兽，也是贪腐的重灾区；屯田清吏司，掌管官田垦殖、农具制造、粮种分发，牵扯更广，利益盘根错节，水比工部其他司只深不浅！

这不再是局限于一个清吏司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要冲向更深、更浑的江河湖海！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涵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澎湃，沉稳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旨意。

小太监传旨完毕，转身离去。值房内依旧安静，众人慢慢站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沈涵，有喜悦，有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压力。

沈涵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疲惫却眼神发亮的同伴。他走到那盆尚且温热的肉臊子汤饼前，拿起自己那只粗瓷大碗，里面还有小半碗已经凝油的汤水。

他举起碗，目光扫过赵四的谨慎、周算盘的精准、郑彦的忐忑、吴愣子的勇直、孙老道的圆滑。

“前路更难了。”沈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水、屯田，哪一个都是龙潭虎穴。但我们，已经闯过了第一关。”

“这碗肉臊子，暖过身，也壮过胆。”

“往后，或许不止有肉臊子，还会有明枪，有暗箭，有更多意想不到的风浪。”

“但既然陛下给了我们更大的船，我们就要把它开下去，开得更稳，更远。”

“以此残汤，敬诸位。前路艰险，你我，同行。”

众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端起自己面前或满或空的碗，凌空地、郑重地，与沈涵的碗微微一碰。

肉香犹在，混合着墨香、冰雪的清冷，以及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在值房里缓缓弥漫开来。

雪后初霁，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了银白的世界，也照亮了一条更加艰难、却也更加广阔的新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