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博弈 第278章 君心似铁，臣意如钢

那封沉甸甸的奏疏被送入乾清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自在殿内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烛火将他时而凝立、时而踱步的身影投映在殿柱和墙壁上，拉长，扭曲。他没有立刻召见任何人，也没有暴怒的迹象，只是反复翻阅着那份条陈，手指在某些字句上重重划过，留下深深的指甲印痕。

“数据锚定……流程透明……信息直通……”他低声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对积弊被一针见血指出的愠怒，有对其中描绘的“理想图景”一丝极淡的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审视与算计。

沈涵，此人确实是一把难得快刀。眼光毒辣，直指核心。他所言种种，何尝不是朱元璋自己隐隐感觉到，却因体系庞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始终未能彻底厘清的痼疾？

但这把刀，太锋利，也太有“想法”了。他不仅要斩除奸佞，更试图重塑挥刀的“规则”。限制稽核处权柄？看似自抑，实则是以退为进，想要为这把刀寻求一个长久、稳固、甚至可能超然的位置。这触及了朱元璋最敏感的神经——任何可能脱离他绝对掌控的力量，都是潜在的威胁。

然而，眼下朝局经此大乱，人心惶惶，淮西勋贵集团遭受重创（虽未彻底清算，但郑太妃、赵王及部分核心将领卷入，已使其元气大伤），正是需要一把快刀斩乱麻，同时重新平衡各方势力的时候。沈涵和他的稽核处，是目前最好用的工具，甚至……是唯一能穿透层层迷雾，将“蛟龙”残余势力连根拔起的利器。

不用，可惜。用之，需慎。

一个时辰后，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传旨，辰时三刻，谨身殿，召见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沈涵，亦列席。”

没有对条陈的直接评价，也没有单独召见沈涵。这个举动本身，就充满了耐人寻味的信号。

辰时三刻，谨身殿。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经历过宫变惊魂的官员们，大多面带倦容，眼神惊疑不定。他们偷眼打量着龙椅上那位看不出喜怒的皇帝，又暗暗瞥向站在队伍末尾，穿着一身不合体棉甲、脸色苍白的沈涵。

没有人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朝会所为何事，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朱元璋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官员耳中：

“逆党作乱，宫阙蒙尘，幸赖将士用命，忠臣奋不顾身，始得平定。”他目光扫过群臣，带着无形的压力，“然，乱象起于萧墙，非一日之寒。朕，欲求长治久安之策。”

他略一停顿，殿内落针可闻。

“宫城稽核处主事沈涵，日前呈递条陈一份，于整肃朝纲、清理积弊，颇有见地。今日，朕与诸卿，共议之。”

他没有让沈涵自己陈述，而是对身旁的司礼监太监微微颔首。

那太监上前一步，展开沈涵那封奏疏，用尖细而平稳的嗓音，开始朗声宣读。

“《劾奏乱政之源并陈清厘稽核之法疏》……”

当“乱政之源”四个字一出，不少官员的脸色就变了。随着一条条犀利如刀的剖析被公之于众——“信息壅蔽”、“物料黑洞”、“监察失灵”……殿内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不少人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这哪里是条陈，这分明是一封指向整个官僚体系的檄文！

而当“数据锚定”、“飞行稽核”、“联签备案”、“密折通道”等具体措施被逐一念出时，恐慌开始在某些官员眼中蔓延。这每一项，都是在剥夺他们固有的权力和灰色利益！这个沈涵，是想掘他们的根！

宣读完毕，殿内死寂。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鸦雀无声的群臣，最后落在沈涵身上：“沈涵，你之所言，可谓尖锐。诸卿，有何见解？”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

一名御史当即出列，满脸激愤：“陛下！沈涵此言，危言耸听，诋毁朝臣，其心可诛！我朝纲纪森严，法度完备，岂容他一黄口小儿如此污蔑？！”

另一名户部侍郎也紧随其后：“陛下！所谓‘数据锚定’、‘飞行稽核’，实乃扰民之举！各地仓场、工坊，自有章程，若动辄派员盘查，岂非徒增耗费，干扰正常公务？此乃书生之见，不通实务！”

“还有那‘密折’之议，更是要架空通政司，破坏朝廷奏报体制！此例一开，人人皆可密奏，必然导致谗言横行，朝堂不宁啊陛下！”一位老臣捶胸顿足。

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几乎是一边倒地反对。他们不敢直接否定皇帝平定叛乱的功绩，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倾泻在沈涵和他的条陈上。

沈涵垂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这滔天的指责。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既不制止，也不表态。直到喧哗声稍歇，他才再次看向沈涵：“沈涵，众议汹汹，你有何话说？”

沈涵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清晰而稳定：

“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所言，非为诋毁，实为陈述所见之事实。永丰仓亏空，黑石口工坊私造军械，豫王府密室甲胄，宫宴刺杀火药……此桩桩件件，皆非凭空臆测，皆有物证、人证可查。”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愤怒的视线：“若现行制度果真完备无缺，这些逆举，何以能在我等眼皮底下，滋生蔓延至如此地步？下官所提诸策，或许稚嫩，或有疏漏，但其初衷，不过是想为陛下，为大明，扎紧制度的篱笆，让蠹虫无可乘之机，让忠臣能安心任事，让百姓血汗不致枉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若因触及某些人之私利，便因噎废食，讳疾忌医，则今日虽平一乱，难保他日不生二乱、三乱。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将个人攻讦引向了制度反思的层面。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不少官员脸色变幻，若有所思。

朱元璋看着沈涵，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此子，不仅有胆识，更有急智，能在如此压力下，稳住阵脚，反击得如此有力。

“好了。”朱元璋终于开口，打断了沉默，“沈涵之言，虽言辞激烈，然其心可悯，其虑甚远。朝廷积弊，确需清理。然具体方略，非一日可定，亦需斟酌损益。”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即日起，擢升沈涵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领宫城稽核处，授‘便宜核查’之权。着其会同户、工、兵三部及锦衣卫，就条陈所涉诸项，先行于京畿范围内，择选一二仓场、工坊，试行‘数据核验’与‘流程稽核’。所需人手，可由稽核处现有人员基础上，从各部司及国子监择优选调补充。”

没有全盘采纳，但却给予了实质性的权力和试点空间！右佥都御史的职位，使其有了在朝堂上说话的正式身份；而“便宜核查”之权，更是赋予了极大的行动自由！

“陛下！”仍有官员试图反对。

朱元璋目光一冷，扫视全场：“朕意已决！乱局初定，正需雷霆手段，涤荡污浊！诸卿当以此为契机，反省己身，协力同心，共克时艰！若再有因循守旧、阻挠清查者——”他声音陡然森寒，“以附逆论处！”

“附逆”二字，如同冰山压下，瞬间冻结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退朝！”

朱元璋起身，拂袖而去。

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官员，以及站在中央，感受着无数道或嫉恨、或恐惧、或审视目光的沈涵。

他知道，皇帝的擢升和授权，并非完全的信任，而是将他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平衡朝局、清理积弊的先锋，也是一面吸引所有火力的盾牌。

君心似铁，利用与制衡从未停止。

臣意如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披荆斩棘，一路前行。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无视周遭目光，挺直脊梁，一步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