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博弈 第95章 荸荠其外，金石其中

稽核文牍处制定的“新基准”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特定的圈子里漾开了涟漪。

针对的是江南地区一项不算起眼，却与民生和部分低级官员“常例”收入紧密相关的物产——春笋的官方折色征收价。

基准价比往年均价低了约半成，且明确标示此为“试行基准，严核浮报”。

风声放出去不过三日，各地的反应便开始通过不同渠道汇聚到沈涵的案头。

周算盘将一份刚到的文书推到沈涵面前，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数据：“大人，果然有动静了。湖州府长兴县申报的春笋折色价，非但没降，反而比往年高了半分，用的理由是‘今春多雨，笋品不佳，采运耗费增’。理由冠冕堂皇，但这价格，恰好与江淮粮行公会内部流传的‘建议价’分毫不差。”

沈涵看着那数字，嘴角微勾，不见喜色，只有冷意：“长兴县……县令是谁？”

“一个叫孙敬的老举人，官声……平平，据说颇懂得经营。”吴愣子在一旁补充，他最近将相关地区官员的履历和风评都摸了一遍。

“第一个跳出来的，往往不是最大的鱼，但一定是嗅觉最灵敏，或者被鞭子抽得最疼的。”

沈涵沉吟，“顺着长兴县这条线，查申报流程经手人，查他们与粮行公会的具体勾连，最重要的是，查这笔‘浮价’最终会流入谁的口袋。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看到完整的链条。”

“是！”

命令下达，衙门内的新老吏员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陈平被分派整理长兴县近三年的相关账目，他做得格外仔细，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出更多蛛丝马迹。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以及一种即将捕获猎物的兴奋感。

与此同时，沈涵的注意力，却分了一半给那个刘伯温提示的荸荠。

他让赵四通过市井渠道，搜集了那个被称为铁公鸡的米商钱有禄更详细的信息。

反馈回来的情报描绘出一个矛盾的形象：此人确实吝啬，家中仆役不过三两人，衣着朴素，宴请往来极少。但他的“禄丰号”米行，却在江淮一带稳稳站住了脚，甚至在一些小灾小荒时，能拿出比别家更平价、更足秤的米粮。

“外陋内洁……”沈涵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钱有禄的外在陋，似乎是其刻意经营的形象，那他的内洁，又体现在何处？是真有操守，还是另一种更深的伪装？

他决定亲自去见一见这个钱有禄，但不是以稽核文牍处领事的名义。

翌日，沈涵换了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只带了扮作随从的赵四，来到了位于城南漕运码头附近的禄丰号。米行门面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但店内堆放的米袋整齐，地面干净，伙计言语不多，手脚却利落。

钱有禄本人正如传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直裰，正拿着算盘核对账本，指节粗大，不像养尊处优的商人，倒像常年劳作的农户。见到沈涵，他抬起眼皮，眼神精明而警惕。

“这位先生面生，是要买米？”

“听闻钱老板这里的米，价实秤足，特来看看。”沈涵随意道，目光扫过店内的陈设。

钱有禄呵呵一笑，带着点市侩气：“小本经营，糊口而已，比不得那些大字号。先生要多少？若是量大，价格嘛……嘿嘿，还得看行情。”

沈涵不动声色，与他攀谈了几句米市行情，钱有禄对答如流，言语间透着对行情的熟稔，却也滴水不漏，绝不涉及任何敏感话题。

正当沈涵觉得此行或许难有收获，准备告辞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公门服色，却流里流气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吊着眼睛，用刀鞘敲着柜台。

“钱老板，这个月的‘码头清淤费’，该交了吧？”

钱有禄脸上立刻堆起谦卑的笑容，从柜台下摸出一小串铜钱：“几位差爷辛苦，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为首的汉子掂了掂铜钱，嗤笑一声：“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最近漕上查得严，兄弟们打点上下不要钱啊？再加这个数！”他伸出五指晃了晃。

钱有禄苦着脸：“差爷，小店利薄，实在是……”

“少废话！不给？信不信爷们儿让你这店开不下去？”

眼看那汉子就要动手推搡，赵四眼神一厉，上前半步，却被沈涵用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一个看似在店内买米的矮壮汉子突然放下米袋，走了过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煞气：“王老五，长行市了？跑这儿来撒野？”

那被称为王老五的公人回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挤出谄媚的笑：“哎呦，是常爷！小的眼瞎，没瞧见您在这儿！误会，都是误会！”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把铜钱塞回给钱有禄，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那姓常的矮壮汉子看也没看王老五等人，自顾自拎起米袋，对钱有禄点了点头，付钱离开。

钱有禄对着那汉子的背影拱了拱手，这才转向沈涵，叹了口气：“让先生见笑了，市井经营，难免遇到这些腌臜事。”

沈涵心中却是波涛暗涌。他认得那个姓常的汉子，是毛骧手下的一个锦衣卫小旗，平日里混迹市井，负责打探消息。一个锦衣卫，为何会出现在钱有禄的米行，还恰好替他解围？是巧合，还是……这钱有禄，本就与锦衣卫有某种关联？

“钱老板交友广阔，连官面上的人也认得。”沈涵故作随意地试探。

钱有禄连连摆手，笑容有些勉强：“哪里哪里，不过是常客，偶尔照拂一二罢了。”

离开禄丰号，沈涵面色凝重。

“赵四，让毛骧查一下，那个常小旗和钱有禄到底是什么关系。要快，要密。”

“是！”

刘伯温的“荸荠”，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不简单。外表的污陋或许是伪装，内里的洁白，恐怕也并非单纯的商贾诚信。这个钱有禄，很可能是一个埋在敌人内部，或者至少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暗桩。

而另一边，长兴县的“鱼”已经试探性地触碰了鱼饵。胡惟庸那边，又会如何将计就计？

沈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感觉应天府上空交织的无形之网，正变得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复杂。他不仅要用数据之竿钓鱼，还要在布满迷雾的池塘边，分辨哪些是真正的猎物，哪些……是戴着假面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