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博弈 第51章 数字的陷阱与无声的较量

稽核处对都水司的账目梳理工作，果然如预料般陷入了泥沼。

都水司派来对接的，是一位姓王的员外郎，面皮白净，说话滴水不漏，态度恭敬得挑不出毛病，但办事效率却低得令人发指。

沈涵要求的档案，他总是拖上三五日才能送来一部分，且常常是残缺不全，或年份混杂，需要稽核处的人花费大量时间重新整理归类。

“王员外郎，这份景泰二年清河段疏浚的物料清单，为何只有麻袋和芦苇的数目，夯土、石料的记录何在？”周算盘指着账册，耐着性子询问。

王员外郎陪着笑脸：“周先生有所不知，年代久远，当年经办之人或已调任或致仕，档案保管难免疏漏。下官已尽力查找，许是……许是毁于虫蛀鼠啮也未可知。”

类似的对话每日上演。吴愣子几次气得想拍桌子，都被沈涵用眼神制止。他知道，这是都水司某些人消极抵抗的策略，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拖”字诀，消耗稽核处的精力和耐心。

“不必与他们置气。”沈涵召集核心团队，布置对策，“赵四，你带两个机灵点的人，不必完全依赖王员外郎。

都水司内部，总有不得志或对现状不满的吏员，想办法接触，许以好处，哪怕能拿到零散的真实数据，也能拼凑出部分图景。”

“周先生，既然完整的账目难求，我们就改变策略。先聚焦几个近期完成的、规模中等的漕运维护工程，进行‘切片式’深度审计。

集中力量，把其中一个项目的所有环节，从预算批复、物料采购、人力调配到最终验收，彻底查清。做出一个样板来。”

“愣子，你的任务不变，盯紧咱们自己的地盘和人员安全。”

“孙先生，继续留意各方动向，尤其是中书省有无新的公文指向工部或都水事务。”

策略调整后，效率有所提升。赵四果然通过郑彦的暗中引荐，结识了都水司一个因不善钻营而久居下僚的刘姓书办。

此人对都水司积弊深恶痛绝，私下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和零散记录。

周算盘则带领算手们，对准了去年刚刚完工的“江北一段漕河清淤工程”进行攻坚。

他们将有限的档案与刘书办提供的零散数据进行交叉比对，运用沈涵教他们的差异分析方法，寻找不合理之处。

几天后，周算盘带着初步发现，神色凝重地找到沈涵。

“领事，有问题。”他铺开几张写满数据的纸，“你看，这份工程记录里，雇佣民夫的工食钱补贴，总额比按照上报工日和标准单价核算出的数额，高出近三成。

而采购清淤船只维修用的桐油和麻绳，数量也远超同类工程的惯例消耗量。”

沈涵仔细看着数据：“有更具体的指向吗？”

“有，”周算盘指着另一处，“民夫工食钱的虚报，似乎集中在前任都水司郎中负责的几个河段。而物料虚增，则与一位姓钱的都水司主事经手的采购单关联甚大。但……这些都是间接证据，原始凭证多半已被销毁或篡改，我们无法直接证明贪腐。”

沈涵沉吟片刻。没有铁证，就无法像青砖案那样雷霆一击。贸然发难，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诬陷。

“把这些异常点全部标记出来，形成详细的质疑报告，但暂不提交。”沈涵指示道，“我们要换一种方式。

孙先生，劳烦您，将我们发现的这些‘不合理’之处，用不会直接指向具体人的方式，‘无意中’透露给那位王员外郎，或者都水司其他可能与此事有牵连的人知道。”

孙老道眼中闪过明了之色：“领事是想……打草惊蛇，看蛇往哪里窜？”

“不错。”沈涵点头，“让他们知道，稽核处不是来走过场的，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漏洞。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是急于弥补，还是狗急跳墙？”

消息很快通过隐秘的渠道散播出去。接下来的几日，都水司对待稽核处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王员外郎送来的档案依旧不全，但速度似乎快了一点。偶尔，他还会试探性地询问稽核处对某些账目的看法。

与此同时，毛骧那边也传来消息，锦衣卫侦知，都水司有几位官员近日私下会面频繁，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无声的较量在数字和心机之间展开。沈涵稳坐稽核处，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布下了一张由数据和心理压力织成的网。他知道，对手的每一次慌乱，都可能露出新的破绽。

这天傍晚，沈涵正准备离开衙门，郑彦匆匆赶来，低声道：“沈领事，有动静了。那位钱主事，今日下午悄悄去了城东的‘悦来茶馆’，见了一个账房模样的人，似乎……是在核对或者修改一些单据。”

沈涵目光一凝：“能盯住那个账房吗？”

“下官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手。”郑彦答道，“只是，悦来茶馆背景复杂，与朝中一些官员也有牵连，我们不宜直接动手。”

“不必动手。”沈涵嘴角勾起一丝冷意，“知道有这件事，就够了。告诉盯梢的人，确保自身安全，记录下时间、人物特征即可。我们要的，是线索，不是现在抓人。”

夜色中，沈涵走出工部衙门。对手已经开始行动了，这说明他们感到了压力，也说明稽核处的方向是对的。这场围绕都水司账目的斗争，正在从消极的拖延，转向更主动的攻防。

他抬头望了望稀疏的星空，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网已经撒下，接下来，就是等待最佳的收网时机。而刘伯温纸条上那个关于黄河治理的谜题，也像远处的一盏灯，提醒着他， 眼前的贪腐，还有更宏大的难题等待解决。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每一步，都更接近冰层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