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博弈 第30章 失算

沈涵冲出值房，夜风裹挟着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远处窑厂方向火光跃动，虽不似冲天大火，但那不祥的红光映亮了一片夜空，人声鼎沸，敲锣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又来了！

沈涵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对方这是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刘伯温刚刚定下的计策，身体已经先于思考，朝着火光方向狂奔而去。

“大人！大人！”赵四和吴愣子也衣衫不整地追了上来，脸上满是惊惶和愤怒。

“妈的！没完了是吧！”吴愣子一边跑一边骂，拳头攥得咯咯响。

“冷静点！”沈涵低喝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赵四，你去喊周算盘和孙老道，让他们立刻到现场！吴愣子，跟我来！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

越靠近窑厂，混乱的景象越清晰。并非烧窑的窑炉本身起火，而是堆放在一旁准备用来试烧新标准砖的，一批特选坯料和部分新制木范（模具）着了火。火势已被闻讯赶来的匠户和兵丁们用沙土和水盆勉强控制住，但仍在滋滋地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和泥土被灼烧的混合怪味。

现场一片狼藉，被烧得焦黑的坯料散落一地，几个新做的标准尺寸木范已化为焦炭。匠户们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神情惊惧又疲惫。主事王弼也到了，正站在外围，大声呵斥着手下人救火不利，语气严厉，眼神却在火光闪烁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沈涵的到来让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疑惑、审视、畏惧、甚至隐隐的敌意。

沈涵没有立刻去质问王弼，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起火点。坯料和木范堆放处远离窑炉，周围并无明显火源。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灰烬，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不属于此地的油腥味。

“怎么回事？”沈涵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直接问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匠户。

那老匠户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巡夜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转眼的功夫，就…就烧起来了…”

王弼此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和无奈：“沈大人，您看这…真是祸不单行啊！定是这些日子为了赶制新范，工匠疲惫，不慎留下了火种…唉，下官管理不力，甘受责罚。”他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又将责任推给了“疲惫”和“不慎”，隐隐还是在指责新标准带来的压力。

沈涵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王主事，是否是意外，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他转头对吴愣子低声吩咐：“守住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起火点，等周算盘和孙老道来。”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黑衣皂靴、腰佩绣春刀的彪悍军士，分开人群，径直走来。为首一人，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沈涵身上。

“何人负责此地？”那人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不带丝毫感情。

锦衣卫！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沈涵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刘伯温刚刚的计策——他还没来得及上书，锦衣卫竟然就出现了？是陛下未卜先知？还是…

王弼和周围官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腿肚子都有些发软。锦衣卫的凶名，足以让任何官员胆寒。

沈涵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道：“本官稽核文牍处领事沈涵，负责此地物料管理革新事宜。不知上官是？”

那锦衣卫头领验看了沈涵的腰牌，冷硬的面色稍缓，但也仅止于此：“北镇抚司，总旗，高见。奉命巡查皇城安危，见此处火光，特来查看。”他目光转向起火点，“沈大人，这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高见的话问得直接无比，毫不拖泥带水，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王弼等人的脸。

王弼冷汗涔涔，抢着回答：“高总旗，应是意外，意外…工匠疏忽…”

“本官没问你。”高见冷冷地打断他，目光依旧盯着沈涵。

沈涵深吸一口气。刘伯温的计策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锦衣卫的意外到场，简直是天赐良机！他立刻做出了决断。

“高总旗，”沈涵语气沉稳，指向那起火点，“下官亦刚到不久。但观此处，远离火源，堆放规范，突然起火，甚是蹊跷。且下官似乎闻到些许异样油味。是否为意外，下官不敢妄断，正欲详查。”

他这番话，既陈述了疑点，又没有直接指控，将判断权交给了锦衣卫。

高总旗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听懂了沈涵的暗示。他大手一挥：“来人！封锁现场！仔细查验，任何蛛丝马迹不得放过！相关人等，一律看管起来，等候问话！”

“是！”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行动起来，迅速拉起警戒，开始勘验。匠户和兵丁们被隔离到一边，人人自危，大气都不敢出。

王弼的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微微颤抖。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惊动锦衣卫，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本的计划是制造混乱，再次打击沈涵的威信，将沈涵新政引发连连事故的罪名坐实。可现在，锦衣卫的介入，瞬间将性质从工作事故提升到了破坏皇差的层面！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也超出了他背后之人预料！

沈涵看着王弼惊惶失措的样子，心中冷笑更甚。他趁势上前，对高总旗道：“高总旗，此事恰与下官正在推行的青砖标准有关。这些被焚的坯料和木范，正是按新标准制备的试用品。下官怀疑，此次纵火，意在阻挠新法推行，破坏朝廷省查效益之大计。此事，恐需彻查！”

他刻意将省查效益和破坏皇差联系起来，直接拔高了事件的性质。

高总旗面无表情地点头：“沈大人放心，北镇抚司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凡有敢阻碍皇爷钦定事务者，绝不轻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王弼，后者几乎要站立不稳。

——

中书省，值房。

胡惟庸尚未歇息，正在灯下批阅文书。一名心腹家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急促地汇报了工部窑厂再次走水且锦衣卫突然介入的消息。

胡惟庸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污渍。

他缓缓放下笔，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阴鸷。

“锦衣卫…高见…”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毛骧的人…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他原本的计划，是继续用这种意外，不断骚扰沈涵，消耗其精力，打击其威信，让他在三个月内一事无成，最终在评议中惨败。他甚至默许了底下人用些更激烈的手段，比如那窑炉炸膛。

但他绝不想把事情闹到锦衣卫直接介入的程度！那意味着事情脱离了官僚体系内部斗争的范畴，直接摆到了皇帝的案头！朱元璋最恨的就是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尤其是涉及皇差和效益！

“蠢货！”胡惟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办事不利的王弼，还是在骂那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的锦衣卫。

沈涵这一手借力打力，玩得又准又狠！完全不像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背后定然有人指点！

是刘基？

那个老狐狸！

胡惟庸眼神闪烁，快速权衡着。锦衣卫介入，王弼那条线很可能保不住，甚至会顺着线摸上来…

“断掉。”他冷冷地对心腹吩咐道，“告诉那边，所有手脚收拾干净。王弼…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心腹家人浑身一颤，连忙低头应道：“是！相爷！”

家人退下后，胡惟庸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团墨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发现自己可能有些低估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沈涵，也低估了皇帝推行此事的决心。

这次，他失了一招。

但游戏，还远未结束。他拿起另一份奏本，正是要求评议沈涵新法的联名提议，嘴角又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沈涵，就算你过了这一关，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咱们，走着瞧。

而此刻的窑厂，在锦衣卫的森严气场下，一切调查都在高效而冷酷地进行着。沈涵站在高总旗身旁，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他知道，火烧起来了，但救火的人，未必是自己这一边的。锦衣卫是刀，能伤人，也能伤己。今晚的这场火，与其说是胜利，不如说是将斗争推向了一个更凶险、更不可预测的阶段。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