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橡胶靴踩进滩涂时,潮水正退到最远处。晨雾在浅褐色的泥地上浮动,几只招潮蟹挥舞着红色大螯匆匆钻进洞穴,留下密密麻麻的沙球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他习惯性地抬手擦汗,手腕上的旧表蹭过安全帽,表盘上“乘风破浪”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那是女儿六岁时在文具店挑的生日礼物,硬拉着妈妈给潜水归来的他戴上。
这是他承包这片海域的第五年,也是最艰难的一年。去年台风季,养殖场的防护网被撕开了半公里的口子,上万尾金鲳鱼顺着缺口游进大海。账本上触目惊心的赤字让妻子在电话里沉默了整整三分钟,最后只说了句“孩子下学期的学费......” 当时林夏正蹲在养殖场角落,看着工人清理被海浪卷来的塑料垃圾,咸涩的海风裹着泪水灌进喉咙。他还记得那个晚上,自己蜷缩在工棚里,听着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响,像无数把小锤子敲打着心脏。
泥地突然下陷,林夏趔趄了一下,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进泥里。他稳住身形,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滩涂。曾经整齐排列的养殖网箱如今只剩扭曲的钢架,在咸腥的海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上,附着着成片死亡的藤壶,灰白的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工棚外的公告栏上,还贴着去年丰收时的照片——工人们举着肥美的金鲳鱼开怀大笑,而现在,那些笑容都被海水冲走了。
“夏哥!”远处传来喊声,学徒阿杰踩着泥泞跑过来,手里的平板电脑沾满泥浆,“检测数据出来了,PH值比昨天又降了0.3。”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自从去年那场灾难后,养殖场的年轻工人已经走了大半,现在整个团队只剩下七个老伙计和阿杰这个唯一的新人。阿杰的眼角还留着熬夜的血丝,他已经连续一周守在监测站,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强撑着。
林夏接过平板,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海水酸化的问题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这意味着养殖的贝类生长速度会减缓,死亡率却会直线上升。他摸出烟盒,才发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又默默塞了回去。戒烟三个月了,可每当压力大时,指尖还是会无意识地摩挲烟盒棱角。口袋里还装着女儿画的幸运符,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加油”,这是支撑他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精神支柱。
“联系育苗场,把原定的翡翠贻贝苗换成牡蛎苗。”林夏把平板还给阿杰,“牡蛎耐酸性强,虽然利润低些......”
“可是夏哥,合同都签了。”阿杰急得直搓手,“违约要赔二十万呢!”年轻人的运动鞋陷在泥里,裤腿上溅满黑褐色的泥点,这让林夏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初到养殖场的模样——同样的青涩慌张,同样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摔得满身狼狈。阿杰说起家里等着钱给母亲做手术,这让林夏更加感到肩上责任重大。
潮水开始回涨,细碎的浪花漫过林夏的脚踝。他望着海天相接处翻涌的乌云,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养殖场的监控系统突然全线崩溃,他冒雨检查线路,结果被漏电的配电箱击倒在地。当他在医院醒来时,眼前是妻子红肿的眼睛和女儿攥在手里已经湿透的图画本,上面歪歪扭扭画着“爸爸加油”四个大字。妻子为了省钱,在医院的长椅上凑合了三个晚上,黑眼圈浓重得吓人。
“就按我说的做。”林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去把老陈叫来,我记得他在东山岛有片牡蛎养殖场。对了,再联系县里的气象站,我要这半年的潮汐数据。还有,给环保部门打个电话,问问最近海域污染的具体情况。”他知道,要想翻身,不能只靠运气,必须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
夜幕降临时,林夏站在养殖场的简易工棚前。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扑在脸上,远处渔村的灯火在浪涛中明明灭灭。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女儿发来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满分试卷,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照片下方是妻子的留言:“女儿说等爸爸回来,要把奖状贴在你床头。”林夏放大照片,仔细看着女儿缺了颗门牙的笑容,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已经三个月没回家,错过了女儿的钢琴比赛,心里满是愧疚。
第二天清晨五点,林夏的闹钟准时响起。他摸黑穿上工作服,特意把安全帽内侧的女儿照片抚平——那是去年春游时拍的,小姑娘戴着草帽站在油菜花田里,笑得比花还灿烂。推开工棚门,晨雾像薄纱般笼罩着滩涂,远处传来阿杰和老陈搬运设备的声音。老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这个在海边摸爬滚打了四十年的老渔民,已经把养殖场当成了第二个家。
林夏带着阿杰和老陈钻进育苗场的仓库时,管理员正在给水箱换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成千上万的牡蛎苗在蓝色塑料筐里轻轻翕动。老陈指着其中一个品种:“这种太平洋牡蛎适应性最强,就是前期培育要多花些心思。它们对水流和光照都特别敏感,稍有不慎......”老陈说起自己曾经因为水温控制不当,损失了大半虾苗的往事,语气里满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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