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重庆,空气里蒸腾着灼人的热浪,仿佛连风都是滚烫的。黄桷坪的老街道在烈日下扭曲变形,柏油路面泛起微微的水光,行人们匆匆掠过,留下一串串匆忙的脚印。林夏蹲在自家工作室门口,粗粝的砂纸在鹅卵石表面来回摩挲,粉尘混着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刺痒难耐。这块巴掌大的石头取自嘉陵江边,纹理间还嵌着细小的贝壳化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眯起眼睛,试图从那些天然纹路里寻找创作灵感,仿佛要透过岁月的痕迹,窥探到石头深处隐藏的故事。
身后石语斋的木质招牌被晒得龟裂,边缘翘起的木片在风中轻轻摇晃。去年彩绘时溅上的钴蓝色丙烯颜料,在木纹里凝结成抽象的星图,与旁边斑驳的旧海报相映成趣。那张海报是几年前工作室举办小型展览时留下的,边角已经泛黄,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淡褐色的痕迹。
夏哥!学徒阿杰抱着纸箱跌跌撞撞跑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云南寄来的大理石到了,还有北京画廊的王总第三次打电话催山城记忆系列,说下个月开展必须要...他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蝉鸣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燥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夏直起腰,后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老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接过快递单签字时,目光扫过工作室墙上斑驳的日历——红笔圈出的日期像道伤口,距离母亲的忌日只剩三天。十二年前的这个时节,画面如潮水般涌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蜷缩在肿瘤医院的折叠椅上,周围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母亲枯瘦的手握着他的手腕,皮肤松弛得如同干枯的树皮,气若游丝:真想看看会开花的石头...那时医院窗台躺着块捡来的鹅卵石,他就用棉签蘸着儿童水彩,在粗糙的石面上描出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每一笔落下,都饱含着他对母亲的爱与不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松节油混合着矿物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是工作室特有的欢迎仪式。整面墙的玻璃柜里,数百块彩绘石头静静陈列,宛如一个个等待诉说故事的精灵。拇指大的微缩三峡景观,层峦叠嶂间藏着米粒大小的乌篷船,船上的船夫似乎正在奋力划桨;半人高的青石浮雕《大足石刻》,衣袂飘飘的菩萨像连睫毛都纤毫毕现,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石头中走出;最显眼的C位摆着镇店之宝《千手观音》,七十二只金箔勾勒的佛手在暖光灯下流转着神秘光泽,每只手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或持法器,或结印,这是他耗时三百二十天,用刻刀和00号勾线笔完成的心血之作。创作期间,他常常废寝忘食,手指上布满了刀伤和颜料的痕迹,但每当看到作品逐渐成型,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这批大理石杂质太多,雕刻时得避开暗纹。林夏戴上防尘面罩,手持微型雕刻机靠近石料。尖锐的嗡鸣声中,石粉如雪片纷飞,在阳光里划出金色轨迹,宛如一场梦幻的粉尘雨。他忽然想起美院进修时的深夜,画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工作台。导师用刻刀轻点他的作品,语重心长地说:石头不是画布,它们沉睡千年,在等懂它们的人唤醒灵魂。那时他总抱着石头彻夜观察,试图从冰冷的肌理中听见远古的回响,感受石头承载的岁月沧桑。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思绪。视频接通的瞬间,老家院子里的蝉鸣如潮水涌来,仿佛要将他拉回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父亲戴着褪色的草帽,站在堆满玉米的晒场,背后是林夏儿时栽的枣树。枣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阴影。夏夏,你妈坟头的野菊又开了,黄灿灿的,跟你画的...老人突然别过脸,喉结剧烈滚动,声音里充满了哽咽。林夏慌忙低头,却碰翻了朱砂颜料,猩红色在白大褂上晕开,像滴落在岁月里的血,也像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口。
深夜两点,工作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二十三块半成品石头铺满工作台,每一块都承载着他的心血与期待。有的刚完成墨线勾勒,洪崖洞的吊脚楼轮廓在月光石上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从石头中拔地而起;有的正在上色,丙烯颜料层层叠加,轻轨穿楼的画面仿佛要冲破石面,展现出山城独特的魔幻魅力。林夏揉着酸痛的手腕,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依然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画笔。忽然,他听见隔壁传来窸窣响动——是新来的学徒小雯,正偷偷练习在鹅卵石上画江豚。小雯是个聋哑女孩,通过手语老师的介绍来到工作室。虽然她无法用言语表达,但她对石头彩绘的热爱却比任何人都要浓烈,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对艺术的渴望与执着。
变故发生在交货前三天。小雯搬运主石时踩到颜料罐,那块精心绘制着李子坝轻轨站的大理石轰然坠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回荡,仿佛是心碎的声音。林夏感觉心脏也跟着裂成两半,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对...对不起!小雯跪在碎片旁,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面前的石头碎片。她用手语慌乱地比划着,指甲缝里还沾着未干的群青颜料。林夏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抚过断面——不规则的裂纹如蜿蜒的山路,竟与石头上的轻轨轨道形成奇妙呼应。那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灵感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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