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张混凝土抗压检测报告叠整齐时,工地的塔吊突然发出一阵金属摩擦的锐响。下午两点零三分,毒辣的日头把钢筋晒得发烫,他戴着的安全帽内衬已经湿透,汗水顺着下颌线滴在图纸上,在“地基承载力特征值”那栏晕开一小片墨痕。临时板房的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是去年台风天救下来的,现在头顶顶着个歪歪扭扭的花苞,像个倔强的惊叹号。
“林工,3号楼的模板支撑有点晃!”实习生小周抱着水准仪跑过来,反光背心的拉链卡在一半,露出里面印着“XX建筑大学”的T恤。他往基坑边指了指,声音发紧:“刚才测垂直度,偏差超过3毫米了,木工班说没事,说‘肉眼看不出来’。”
林夏的指尖在图纸的支撑节点上敲了敲,那里用红笔标着“必须双侧对称加固”。上周巡查时他就发现木工图省事,把斜撑间距拉大了20公分,当时在监理日志上记了整改单,现在看来根本没落实。工具箱里的靠尺边缘磨出了毛边,是他用了六年的“标尺”,老郑师傅退休前说“这尺子量的不是尺寸,是良心”。
“让木工班立刻停工。”林夏抓起安全帽往基坑走,鞋底在滚烫的钢板上烙出轻微的声响。“通知材料员把备用钢管调过来,加设四道水平拉杆,我在这儿盯着他们改。”他从裤兜摸出包仁丹,塞给小周两颗——这孩子昨天中暑刚缓过来,今天又跟着往工地冲,眼里的光像刚浇筑的混凝土,还带着没凝固的热乎劲。
3号楼的基坑边围着圈警示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木工头老李蹲在钢筋堆上抽烟,看见林夏过来就把烟屁股往鞋底摁:“林工,至于吗?3毫米,手指头都比这宽。”他手里的木模板边缘已经开裂,是反复使用过五次的旧料,按规范早该报废了。
林夏没说话,只是把靠尺抵在立杆上。阳光透过靠尺的刻度,在地面投下道细长的阴影,刚好落在一条裂缝上——那是今早浇筑的垫层,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龟裂。“你家盖房敢差3毫米吗?”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嘈杂都静了静,“这楼要住五十年,每道裂缝里都藏着人家的日子。”
小周突然指着基坑角落,那里堆着些拆下来的旧模板,上面有个模糊的刻字:“郑”。那是老郑师傅的记号,这位干了四十年的老工程师,去年在检查脚手架时从3米高摔下来,腰椎断了三根,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他带了一辈子的靠尺。
老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把烟头狠狠扔在地上:“我这就改。”林夏看着他招呼工人搬钢管,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那年,老郑带他去看一栋老楼,墙面上有道细微的裂缝,是三十年前施工时的误差导致的。“你看,”老郑的手掌抚过墙面,“建筑是会呼吸的,你偷的懒,它迟早会喊疼。”
中午在板房吃盒饭时,林夏的手机震了震。是妻子发来的视频,女儿举着张画在镜头前晃:“爸爸,这是你盖的房子!”画里的楼房歪歪扭扭,却在每个窗口都画了个太阳,最大的那个太阳旁边写着“爸爸的办公室”。妻子说:“女儿今天在幼儿园说,爸爸是‘给城市盖被子的人’。”
盒饭里的番茄炒蛋已经凉了,林夏扒拉了两口,突然看见菜里有根头发——是食堂大师傅的,那位师傅总爱在围裙上别个木工刨子做的发卡,说“这是我那当木匠的老头子留的”。上周暴雨冲垮了板房的屋檐,还是大师傅的儿子带着工友们连夜修好的,小伙子手上的茧子比林夏的还厚。
“告诉女儿,”林夏对着手机说,“爸爸给她盖的房子,窗户会朝着太阳,门口能种她喜欢的向日葵。”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位建筑工人,1998年在抗洪时参与搭建临时堤坝,被冲走的那一刻还举着根木桩。父亲的工具包现在还在他的衣柜里,帆布上印着的“安全生产”四个字已经褪色,却比任何勋章都重。
下午三点十七分,林夏在检查防水材料时,发现供应商送来的卷材厚度不够。检测报告上的“1.5mm”写得清清楚楚,但他用卡尺量了十次,最高的也只有1.3mm。材料员小张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张进货单,指尖把“合格”两个字戳出了洞:“林工,供应商说……说给咱们补点‘辛苦费’。”
林夏的卡尺“啪”地掉在卷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想起去年冬天,有栋楼因为防水材料偷工减料,入住不到半年就漏雨,业主在天台搭着塑料布过年,孩子的课本都泡成了纸浆。老郑当时在医院里听说了,非要让人把他的靠尺送来工地,说“让这尺子给他们当当良心”。
“把这批材料全部退回。”林夏在拒收单上签字时,笔尖把纸都戳穿了,“通知法务部准备追责,顺便把这半年的检测报告都调出来,我要挨个复查。”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块备用卷材,是老郑当年亲手送检的样品,标签上的日期是2017年3月15日,旁边写着“对得起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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