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摘下右手的玳瑁指甲套时,直播间的虚拟时钟正指向凌晨一点十分。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还缠绕在古筝的共鸣箱里,屏幕上的在线人数从峰值的九千多跌到了三百出头,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他对着镜头微微颔首,声音带着连续两小时演奏后的沙哑:“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同一时间,我们细讲《平沙落雁》的泛音技巧。”
弹幕区零星飘过几个荧光棒表情,ID“竹影扫阶”发来一条:“林老师左手手腕是不是不舒服?刚才摇指时幅度小了些。”林夏愣了愣,抬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确实,第三遍弹《广陵散》时,旧伤隐隐作痛,他以为掩饰得很好。
点击“结束直播”的瞬间,房间里的寂静突然变得具体可感。空调外机的嗡鸣、楼下夜宵摊收摊的铁铲声、远处醉酒者的叫喊,这些被直播时的琴声掩盖的声响,此刻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杯底沉着几粒枸杞,是母亲上周寄来的,说“总熬夜,得补补”。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平台运营小张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刺眼的红色报表:“林老师,今晚的数据又掉了。新签约的‘琵琶小师妹’首播就破万了,她那套‘汉服变装 流行曲改编’的路数很吃香,你真不考虑试试?”
林夏滑动报表,目光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对比数据:自己的平均观看时长从十五分钟跌到八分钟,礼物收益不及新人主播的三分之一,甚至连“粉丝留存率”这栏,都被用黄色高亮标了出来——那意味着很多人进来瞥一眼就走,像逛菜市场的路人。
他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想打“知道了”,又觉得多余。三个月前小张第一次劝他“转型”时,他也是这样沉默。那时平台刚推出“才艺嘉年华”活动,要求主播们在演奏时穿插带货环节,林夏拒绝了,理由是“不想让琴弦沾上铜臭味”。现在想来,那话说得实在太天真。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古筝的岳山处。这架琴是父亲留下的,距今已有四十多年,琴身上的蛇腹断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林夏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在夏夜的葡萄架下弹《渔舟唱晚》,琴弦振动的频率仿佛能让空气都泛起涟漪。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琴会被塞进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对着冰冷的镜头,弹给一群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听。
“叮”的提示音打破沉默,是ID“老木匠”发来的私信:“小林老师,我家丫头今天练《茉莉花》,滑音总找不到感觉,你明天能不能再演示一遍?”附带一张照片,昏黄的灯光下,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古筝上,手指笨拙地按在琴弦上,琴头还贴着张卡通贴纸。
林夏笑了。“老木匠”是他开播第二年遇到的观众,自称退休木匠,女儿六岁开始学筝,进度总跟不上。这两年每逢周末,他都会抽半小时给孩子做线上指导,没收过一分钱,“老木匠”却总寄来些自家种的核桃、晒干的桂花,说“这是学费”。
他回复:“没问题,明天特意留十分钟讲滑音。”放下手机时,才发现掌心沁出了薄汗。运营刚才的消息里藏着威胁——如果月底数据还没起色,平台可能会取消他的“优质主播”标签,到时候推荐位、流量扶持都会被收回,等于断了生路。
凌晨三点,林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隔壁房间传来主播声嘶力竭的叫喊:“家人们!最后十单!99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那是个做美妆带货的主播,每天直播到天亮,据说月入六位数。林夏捂住耳朵,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运营的话:“现在谁还听纯演奏啊?要么有梗,要么有用,你这样不上不下,迟早被淘汰。”
他起身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叫“古筝小仙女”的主播主页。封面图上,女孩穿着改良汉服,妆容精致得像古风游戏角色。最新的视频里,她边弹《孤勇者》边变装,古筝弹出了电吉他的效果,弹幕里“老婆好美”“太会了”刷得密密麻麻,礼物特效几乎没断过。
林夏关掉页面,心脏像被琴弦勒紧了。他想起去年参加线下民乐交流会,有位老教授说:“传统艺术不是装在玻璃柜里的标本,得会喘气才行。”可这口气该怎么喘?是像“古筝小仙女”那样改得面目全非,还是像自己这样死守着所谓的纯粹,眼睁睁看着观众流失?
清晨六点,手机闹钟还没响,林夏就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是快递员送来一个大纸箱,寄件人是“老木匠”。拆开一看,里面是架崭新的儿童古筝,琴身刻着缠枝莲纹样,还有张字条:“村里小学想办个古筝班,这是我打家具剩下的木料做的,你看能用不?要是你有空,能不能录点教学视频?”
纸箱底层压着个布包,打开是双棉布手套,针脚歪歪扭扭,“老木匠”在字条背面写着:“丫头说你总弹琴,手指肯定疼,她非要给你缝副手套。”林夏捏着那副手套,棉布上还留着淡淡的奶香味,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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