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九版走位图踩出折痕时,舞台地板的木纹在聚光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像块被冻透的老木头。话剧《老城厢》的联排已经进行到第三周,女主角苏晴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烦躁的声响,鞋跟的金属头刮过木纹,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她抓着剧本冲林夏喊:“林导,这处调度根本不合理!我从左侧幕冲到中央需要八步,台词只有七秒,您让我飞过去吗?还是说,您觉得观众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我在赶时间?”
乐池里的钢琴声突然停了,指挥老张探出头,银灰色的头发在侧光里像团乱麻,手里的指挥棒还悬在半空:“小夏,苏老师说得对,上周就跟你提过节奏不对,你非说‘要的就是这种压迫感’。可戏剧的压迫感得藏在情绪里,不是藏在喘不上气的步数里。”林夏盯着地板上的荧光标记——那是他用粉笔描的,从左到右,“焦虑”“挣扎”“释然”三个点位像串被线牵着的珠子,每个点旁边都标着精确到秒的停顿时间。父亲以前总说“舞台调度得跟着情绪走,就像走路得跟着心跳,快了慢了都别扭”,可现在的演员似乎更相信秒表,不信心跳。
后台的道具箱上堆着八张废弃的走位图,最底下那张的角落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是父亲在1998年排《茶馆》时标的,当时他刚从戏剧学院毕业,是父亲的助理,跟着在舞台上跑了三个月,皮鞋底磨出的洞能塞进半块橡皮,父亲却夸他“踩出来的走位比画出来的准”。上周给儿童剧《白雪公主》排走位,投资方的女儿非要加段街舞,说“这样才潮”,林夏拿着剧本跟她讲道理:“童话剧的节奏像摇篮曲,容不下这么跳脱的动作,会吓着孩子的。”结果对方换了个年轻指导,演出时孩子们看得哈哈大笑,家长却在朋友圈吐槽“像在看杂技,公主的裙子都跳飞了”。
“七秒够了。”林夏弯腰捡起苏晴扔在地上的剧本,封面上的咖啡渍晕开成朵难看的花,把“老城厢”三个字糊得只剩个“老”字。“你试试用碎步,膝盖微屈,身体前倾——这样既能表现急切,又能压缩步数。”他示范着走了一遍,藏蓝色工装裤的裤脚扫过地板,带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翻滚,“你要的是‘奔向拆迁公告前的人群’,不是‘赶公交车’,情绪到了,观众自然会忽略你走了几步。就像你哭的时候,谁会数你掉了几滴泪?”
苏晴的经纪人突然从侧幕钻出来,烫成波浪的头发上别着枚水钻发卡,手里的保温杯撞在金属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响:“林导,我们苏晴是电影咖,来演话剧已经是降维打击了,您就别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较真。投资方王总说了,下周的首演必须加段独舞,就用她在金影奖颁奖礼上跳的那段现代舞,粉丝就爱看这个,票房保证爆!”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是苏晴穿着亮片裙跳舞的视频,背景里的欢呼声震得人耳朵疼,像群受惊的麻雀。
林夏的目光落在舞台深处的暗角——那里摆着个褪色的帆布椅,是父亲当年的专用椅,椅面的破洞用红布补着,像块醒目的伤疤。三年前父亲在排《雷雨》时突发心梗,就倒在这个位置,手里还攥着张改了又改的走位图,上面的箭头乱得像团麻,却没一个是多余的,每个转弯都踩着台词的重音。“话剧不是拼盘晚会。”林夏的声音比聚光灯还冷,“《老城厢》讲的是拆迁时的告别,是老邻居搬离时的眼泪,不是歌舞秀。加独舞就像在饺子里包汉堡肉,不伦不类,观众能尝出来。”
苏晴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剧场里荡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林导,您是不是太久没接触市场了?现在观众就爱看‘破圈’,传统话剧早没人看了。您看隔壁《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改成说唱版了,场场爆满。”她指着观众席第一排的空位,那里放着个孤零零的水杯,“您看,连排练场都坐不满,还守着那些老规矩有什么用?”
林夏想起父亲最后一次排戏,那时剧场里的掌声能掀翻屋顶,散场后有个老太太攥着父亲的手说“您把我心里的话都搬上台了”,她的拐杖在地板上戳出“咚咚”的响,像在给父亲的调度打节拍。那天父亲的保温杯里泡的枸杞,红得像团火,他说“只要有一个观众能看懂你的调度,这戏就没白排”。
中场休息时,林夏躲进道具间。这里的空气里飘着樟脑和木屑的味道,架子上摆着他攒了二十年的“宝贝”:1950年代的木制马鞭,鞭梢的红绸子褪成了粉白,是排《智取威虎山》时用的,父亲总说“挥鞭的弧度得像座山,才能显出杨子荣的气派”;缺了条腿的木凳,是《雷雨》里周朴园坐过的,凳面的裂纹里还嵌着当年的台词纸条,“繁漪,你喝药了吗”这行字被汗水浸得发皱;还有个老式铜铃,是父亲排《屈原》时用的,开场前摇三下,整个剧场的空气都会静下来,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在最底层的柜子里翻出个铁皮盒,锁扣已经锈死,用螺丝刀撬开时,铁锈簌簌落在手上。里面装着父亲的工作笔记:泛黄的纸页上画满了走位箭头,有的旁边标着“此处停顿两秒,等观众笑完”,有的写着“李老师今天嗓子哑,调度往后挪三米,让她少跑点”,还有页画着个简笔画——年轻的林夏跟在父亲身后,在舞台上蹒跚学步,皮鞋太大,鞋跟总掉,旁边写着“舞台是脚的镜子,走得直才能照得真,急了就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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