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画笔在模特肩胛骨上晕开第三层靛蓝时,化妆间的排风扇突然停了。暖黄的灯光裹着颜料的酒精味,混着模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成粘稠的雾。这场名为“山海”的人体彩绘展还有半小时开场,她设计的“鲛人泪”主题,需要在模特的脊椎两侧画出渐变的海浪,尾椎处那滴银色的泪滴,必须在追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月光。
“还没好?”策展人阿哲的马丁靴踹开房门,铆钉刮过门框发出刺耳的响,像用指甲挠着生锈的铁皮。他扯过墙上的进度表,红笔在“鲛人泪”旁边画了个刺眼的叉,“赞助商的千金已经在展厅等了,她的‘凤凰涅盘’排在你后面,你要是耽误了开场,就等着赔违约金——那数字够你买三年的颜料,还得是进口的那种。”
画笔的笔尖悬在模特的尾椎骨上方,林夏盯着镜子里的倒影——那滴银色泪滴的边缘有些发僵,像块凝固的金属。这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调的颜料,用银粉混合珍珠釉,再加了点甘油保持湿润,本该像真的眼泪,可刚才阿哲推门时带起的风,让未干的颜料皲裂了细纹,像冰面刚冻住时的裂痕。上周试妆时,阿哲就嫌她的设计“太素,不够吸睛”,非要在凤凰的尾羽上加荧光粉,“现在的观众就爱看闪瞎眼的东西,谁在乎你那点狗屁意境?你看隔壁展馆的‘赛博朋克’,全身贴满LED灯,拍照发朋友圈都自带特效,昨天的热搜全是它。”
化妆台最下层的抽屉里,锁着个铁皮盒。钥匙是片磨得发亮的贝壳,那是白姨带她去青岛海边采风时捡的,壳上的纹路像幅简化的地图。里面是师父白姨留下的颜料配方,泛黄的宣纸上,用毛笔写着“石绿需加松烟墨沉底,方有山影叠嶂,七分层峦三分雾”“银朱调胭脂,要顺肌理晕染,像血在皮下流动,急了就会淤成块,显假”。最珍贵的是张褪色的照片,二十年前的白姨站在美术馆里,她的作品“敦煌飞天”铺满整个墙面,模特的脊背化作壁画,飘带的弧度里藏着颜料未干时的褶皱,像真的被风吹过,连衣袂翻飞的动感都被颜料锁住了。照片背面有行小字:“画皮画骨,更要画气,气顺则活,气逆则僵。”
“林姐,赞助商的千金说她的凤凰要加金箔。”助理小艾抱着金箔纸跑进来,指甲缝里还沾着上次试妆的银粉,鼻尖上沾着块靛蓝颜料,像只刚偷喝了墨水的小猫,“她带了私人摄影师,说要拍一组‘浴火重生’的大片,让你把凤凰的火焰画得再嚣张点,最好能看出‘烈焰焚身的痛感’,还说要上热搜。”
休息室的沙发上,赞助商千金正用香槟漱嘴,金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进锁骨窝,在灯光下泛着奢靡的光。她穿着定制的真丝睡袍,后背的系带松松垮垮,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林夏把色卡拍在她面前,卡片边缘被颜料浸得发皱,她指着那抹哑光的赭石色:“火焰的根部要用沉色,往上渐变成橘红,再掺点钛白提亮焰心,这样才有燃烧的层次感,加金箔会破坏这种通透感,像隔着层塑料看火,不真实。”
“我不管什么层次感。”千金把色卡扫到地上,金箔纸在她指尖碎成星星,洒在地毯上,“我要的是朋友圈点赞,是热搜话题。你看人家国外的人体彩绘,全是亮片和钻,远看像块移动的圣诞树,你这跟没画似的,谁看得出来我花了三十万?”她突然抓起桌上的银粉罐往背上倒,银色的粉末像场急雪,落在未干的颜料上,“就加这个,越多越好,我要站在追光灯下,浑身都像在发光,闪得他们睁不开眼。”
林夏的指甲掐进掌心,颜料的酒精味刺得鼻腔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跟着白姨做“清明上河图”主题展,白姨在船夫的手腕上画船绳,用的是最普通的赭石颜料,却要调七遍浓度,“绳子勒过的地方,颜料要薄三分,像真的勒出了红痕,皮肤的纹理就是最好的笔触,你顺着它走,画出来的才像长在身上的,不是贴上去的假东西。”那天展到一半,暴雨打湿了展厅的窗户,水汽透过玻璃渗进来,船夫手腕上的船绳竟晕出淡淡的水痕,像刚被雨水泡过,白姨站在展厅的阴影里,看着观众对着那道水痕惊叹,笑着说:“好的彩绘会呼吸,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汗,什么时候该流泪,就像人的皮肤,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它才肯跟你说实话。”
凌晨两点的工作室,林夏正在调修复颜料。银粉里加了点甘油和蒸馏水,比例是白姨教的“三滴甘油配一勺水,像给颜料加了眼泪,才有活气”。指尖沾着的颜料蹭在白姨的照片上,让飞天的飘带多了道闪亮的纹路,像真的被阳光照到。去年白姨中风后,右手再也握不住画笔,却总在康复中心的画室里待着,用左手在宣纸上涂涂画画,画的全是皮肤的肌理,老人斑的形状,皱纹的走向,“彩绘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忘记颜料的存在,只看见皮肤在讲故事,颜料不过是帮皮肤说话的工具,别让工具抢了主角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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