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凌晨两点,闹钟第三次响起时,林夏才从被窝里挣扎着爬起来。窗外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呼啸着掠过矿区,拍打在砖墙上发出呜咽声。他摸索着打开床头那盏布满煤灰的台灯,昏黄的光晕里,漂浮的煤尘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墙上的挂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瞥了眼日期:12月23日,妹妹期末考试的日子。
厨房的蜂窝煤炉还烧着暗红的炭火,母亲在锅里温了两个红薯。多吃点,井下冷。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林夏揭开锅盖,热气瞬间模糊了眼镜片,甜糯的香气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咬下一口红薯,温热的甜汁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下井前也总爱这样叮嘱他。墙上贴着妹妹去年的奖状,边缘已经卷起毛边,却依然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光。
矿灯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混着机油和橡胶的气息。林夏从铁皮柜里取出矿灯,仔细检查电量和灯罩密封性。这盏灯跟了他五年,表面布满划痕,灯罩内侧还留着三年前一次冒顶事故溅起的碎石痕迹。安全帽内衬已经磨得发亮,他特意缝了块棉布在额头位置,防止金属边缘硌伤皮肤。腰间的自救器沉甸甸的,每次下井前,他都要像抚摸孩子一样反复确认阀门是否拧紧,橡胶密封圈是否老化发黏。
更衣室里,工友们的低语声混着煤焦油的气味。听说西翼巷道的瓦斯浓度又超标了。管他呢,咱们拿命换钱,不就是赌个运气。老张正在往矿靴里垫报纸,他的靴底早被煤渣磨得薄如纸片。林夏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工具包,帆布包的边缘已经磨得毛糙,内侧缝着妹妹用彩线绣的二字,经过无数次汗水浸泡,丝线依然鲜艳。
罐笼下降的过程漫长而压抑。林夏数着岩壁上的标记,每下降十米,温度就升高一度。当指针指向地下七百米时,潮湿的热浪裹挟着刺鼻的硫化氢味道扑面而来,像一双滚烫的手掐住喉咙。巷道里的矿灯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积水倒映着晃动的光斑,恍若置身于某个神秘的地下王国。头顶的钢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支架缝隙里不断渗出黑色的煤泥,滴在安全帽上发出的声响。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向地面,想象着此时妹妹是否已经起床,是否吃了热乎乎的早饭。
夏子,今天跟我去回采面。班长老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杂音。回采面是整个矿井最危险的区域,液压支架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煤尘在矿灯下飞舞,如同黑色的雪花。林夏握紧风镐,金属手柄还带着昨夜的余温。煤壁在震动中簌簌掉落,细小的煤渣钻进衣领,磨得皮肤生疼。他弓着腰往前掘进,腰后系着的安全绳绷得笔直,那是工友们最后的保障。汗水顺着脊背滑落,在冰冷的工装上瞬间凝成盐渍。
午餐时间是地下难得的宁静时刻。林夏靠着煤壁坐下,从铝制饭盒里掏出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咸菜已经被煤灰染成黑色,但他早已习以为常。老周递来半根火腿肠:省着点吃,下午还有硬仗要打。远处传来液压支架的轰鸣声,在巷道里形成沉闷的回响。林夏望着头顶交错的钢梁,想起妹妹在电话里说的话:哥,我这次月考进了年级前十!他摸出贴身口袋里的照片,那是妹妹戴着红领巾的笑脸,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照片背面,妹妹用铅笔写着:等我长大,换我照顾你们。
那天下午,林夏正在清理浮煤,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诡异的声。经验告诉他,这是顶板即将垮落的前兆。所有人,快撤!他扯着嗓子大喊,同时用力将身边的新工友小吴推向安全通道。碎石如雨点般落下,林夏感觉背部被重物击中,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林夏躺在矿区医院的病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母亲守在床边,眼睛哭得红肿。傻孩子,咱不挖煤了行不行?她哽咽着说,手里还攥着浸透泪水的手帕。林夏想安慰母亲,却发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床头柜上,老周送来的苹果还带着煤灰,旁边放着一封来自学校的信——妹妹在信里说,她获得了作文比赛一等奖,信纸边缘画着稚嫩的加油小人,还贴着一张小小的太阳贴纸。
养伤的日子里,林夏开始思考矿工的未来。矿区图书馆里布满灰尘的书架间,他翻阅着《煤矿安全规程》和《智能化开采技术》,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公式旁边画着井下巷道的草图。当他提出在井下安装瓦斯实时监测系统的建议时,遭到了许多老矿工的嘲笑:机器哪有人可靠?咱祖辈都是这么挖过来的!但林夏没有放弃,他连续三个月跟着技术人员学习编程,在宿舍里用废旧零件组装简易传感器。深夜的矿区宿舍,只有他的窗口亮着灯,灯光下,他反复调试着电路板,手指被烙铁烫出了水泡。
转机出现在一次矿难演习中。林夏带着自己改装的监测设备参与演习,当模拟瓦斯泄漏发生时,他的设备比传统检测方式提前三分钟发出警报。这次成功引起了矿领导的重视,不久后,一套完整的智能监测系统在井下安装完毕。林夏主动申请成为第一批操作员,每天盯着监控屏幕,分析瓦斯浓度、顶板压力等数据。虽然不用再下到危险的回采面,但他依然保持着下井检查设备的习惯。他记得第一次操作新系统时,老矿工们围在屏幕前,看着跳动的数据,眼里既有好奇又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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