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更漏滴答作响,声声敲在林锋然的心上。窗外天色已现出朦胧的灰白,一夜的惊心动魄似乎随着琼华岛的火光一同熄灭,只余下死寂般的平静。但这平静,却比之前的刀光箭影更令人窒息。
他褪下沾染了烟灰血渍的外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坐在龙榻边,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不是怕,而是一种极度紧张后的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差点真的成了“先帝”。这龙椅,这宫阙,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杀机四伏,比瓦剌的营帐凶险何止百倍。
“皇爷,”心腹太监张永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带着后怕的沙哑,“舒良公公和刘公公那边都处置妥当了,宫里……暂时干净了。” 所谓“干净”,自然是清理了石亨一党今夜安插或收买的眼线,用的大概也是不见血的手段。
林锋然摆了摆手,连话都懒得说。张永会意,默默退到殿外守着。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捋清思绪。黑鸮之主、范广、石亨……这几方势力在他脑中盘旋。黑鸮之主是友是敌?他(她)展示的力量越强,林锋然心中的忌惮就越深。一支能潜伏宫中、调动京营、甚至可能预判石亨行动的神秘组织,其能量远超想象。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还有范广。这位京营都督,历史上是于谦的得力部将,也是后来被石亨诬陷杀害的忠臣。他今夜的出现,是出于公心护驾,还是也与黑鸮有所牵连?
正心乱如麻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张永压低嗓音的劝阻:“娘娘,陛下刚歇下,吩咐了不见……”
“让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虑和坚决。
是钱皇后的声音!
林锋然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愧疚与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立刻扬声道:“张永,让皇后进来!”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正是钱皇后。她显然是一夜未眠,发髻有些松散,只简单挽着,身上穿着常服,而非朝会时的大装。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但那双曾经因哭泣而视力受损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写满了惊惧、担忧,以及看到林锋然完好无损地坐在眼前时,那瞬间迸发的、几乎要虚脱的狂喜。
“陛下!”她疾步上前,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林锋然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没事?臣妾……臣妾听说西苑走了水,还有兵甲之声,说是……说是有人谋逆,惊了圣驾……臣妾……臣妾……” 她语无伦次,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在瓦剌营中面对也先都能插科打诨的林锋然,此刻在妻子最本能的关切面前,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反手握住钱皇后冰凉颤抖的手,将她引到榻边坐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朕一根头发都没少。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已经被范广将军拿下了。”
他刻意淡化了过程的凶险,但钱皇后何其聪慧。她看着林锋然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他虽然换过衣物却仍隐约可辨的一丝烟熏火燎之气,便知绝不像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陛下还要瞒我?”钱皇后泪水流得更凶,却带着一丝怨怼,“这宫里宫外,如今还有何处是安稳的?臣妾虽是妇人,也知那石亨、曹吉祥等人,如今气焰熏天,他们……他们既敢今夜动手,便是已存了鱼死网破之心!陛下此次侥幸脱险,下次呢?”
她紧紧攥着林锋然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臣妾不要做什么皇后,臣妾只求陛下平安!这皇位……这皇位若是用性命去换,我们……我们不如……”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显而易见——不如放弃这烫屁股的龙椅,或许还能做个富家翁,苟全性命。
这话若是被朝臣听见,便是大逆不道。但林锋然听在耳中,却只有心酸。他知道,这是妻子在极度恐惧下最真实的想法。她经历过丈夫被俘、自己屈辱求生的岁月,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的打击了。
“胡说!”林锋然故作严厉地打断她,但语气并不坚决,他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朕是天子,岂有弃天下于不顾的道理?况且,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是他们死,便是……” 他顿了顿,没把“朕亡”两个字说出口,但彼此心知肚明。
钱皇后仰头看着他,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探究:“陛下……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林锋然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有何不同?”
“若是从前,”钱皇后低声道,“遭遇今夜这般险境,陛下归来,或是惊怒交加,誓要严惩逆党;或是……心灰意冷,忧惧难安。断不会像此刻这般……这般……”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汇,“这般看似疲惫,眼神深处却有种……决绝和算计。”
林锋然暗惊于钱皇后的敏锐。的确,现在的他,内核是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深知“怂保平安”但也被逼到墙角的现代灵魂。恐惧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既然躲不过那就干他娘”的狠劲,以及盘算着如何利用手中筹码反击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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