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沉重而单调的吱呀声,取代了草原的风声和马蹄的嘚嘚,成为了林锋然南归之路的主旋律。他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透过随着颠簸不时掀起的车帘缝隙,贪婪而又恐惧地打量着外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离开了瓦剌营地那片相对“单纯”的囚笼,他终于真正踏上了回归故国的土地,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给了他这个来自现代和平年代的灵魂以毁灭性的冲击。
道路两旁,几乎看不到完整的村落。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伤疤,烙在枯黄的大地上。田野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被遗弃的农具锈蚀在泥土里。白骨曝于荒野,乌鸦盘旋聒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糊、腐烂和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大明北境?这就是他“御驾亲征”所导致的后果?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适,狠狠攫住了他。他来自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甚至需要担心营养过剩的时代,何曾亲眼见过这等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屏幕上的战争纪录片与身临其境的残酷,带来的震撼完全是两个维度。
他看到一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躲在一片废墟后面,用惊恐而麻木的眼神望着这支队伍,尤其是队伍中那些盔甲鲜明的明朝骑兵,他们的恐惧似乎更甚于对瓦剌人。战争,无论敌我,带给底层百姓的都是同样的灾难。
他看到一位老妇人,呆呆地坐在一个被焚毁的家的门槛石上,怀里抱着一个破烂的包袱,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随同这座房屋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他看到残存的百姓,在荒芜的田地里艰难地挖掘着野菜根,看到他们用破瓦罐收集着浑浊的雨水……
每一次车帘晃动,都是一次新的视觉和心理上的酷刑。现代人的思维、价值观和情感,在这**裸的生存苦难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他曾经那些关于“GDP”、“大数据”的夸夸其谈,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可耻。
“何不食肉糜?”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被俘时说出的那句蠢话,当时只觉得是失言丢人,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是何等可怕的、深不见底的认知鸿沟和人性冷漠。他的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抽打着。
归家的喜悦,早已被这铺天盖地的沉重和悲凉挤压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恐惧。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度?他要面对的,就是这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他这个“罪魁祸首”,该如何自处?
队伍沉默地前行,气氛压抑。杨善坐在另一辆马车上,面色凝重,显然也对沿途惨状痛心疾首,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郭登率领的骑兵们则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队形严密,斥候四出,仿佛随时可能遭遇敌人。他们的冷漠与周围的悲惨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林锋然注意到,郭登偶尔会策马靠近他的马车,目光冷冽地扫过车窗,似乎不仅仅是在警戒外围,更像是在……监视他。那种目光,没有丝毫对太上皇的敬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
中途休息时,林锋然鼓起勇气,想下车透口气,顺便找点水喝——虽然车上有水囊,但他看到那些百姓的窘境,实在不好意思再多消耗。
他刚踉跄着跳下马车,一名郭登手下的士兵立刻上前一步,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拦住了他:“太上皇,野外不安全,请您回车歇息。需要什么,末将去取。”
林锋然愣了一下,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走走,看看……”
“此地刚经历战火,匪盗流寇甚多,恐惊了圣驾。请太上皇以安全为重。”士兵语气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锋然看着不远处正在一棵枯树下挖野菜根的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她们看起来毫无威胁。他又看了看眼前这名盔明甲亮、手按刀柄的精锐士兵,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保护,这是软禁的开始。甚至在他还没回到北京之前,囚笼就已经准备好了。
他默默地低下头,没再坚持,转身回到了车上。一种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休息过后,队伍继续前行。在经过一个几乎被完全摧毁的驿站时,林锋然看到郭登派了一小队士兵,将随车携带的少量干粮分发给了几个围拢过来的、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孩子们跪在地上磕头,狼吞虎咽。
这一幕让林锋然心中稍稍一暖,看来这位冷面将军,也并非全然铁石心肠。
然而,就在分发干粮的士兵返回队伍时,其中一名士兵在经过林锋然马车旁时,脚步似乎微微一顿,极其快速地、用只有车厢内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
“民心可用,亦可怜。”
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林锋然浑身一僵!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低语!和之前那个提醒他“药瓶藏好”的士兵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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