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依旧是冰冷的糠饼和寡淡的凉水。王麻子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将麾下这九个兵分成了两组。他自己带着四个相对机灵(或者说油滑)的老兵,负责市集相对“富裕”的北段;而将默夫、大牛、狗子和瘦猴这四个“刺头”加累赘的组合,扔到了南段——那里更靠近贫民聚集区和城门,更加混乱,油水也更少。
“都给老子盯紧了!别惹事,但也别怕事!遇到肥羊……咳,遇到可疑分子,仔细盘查!”王麻子含糊地交代了一句,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仿佛生怕和南段扯上太多关系。
默夫四人套着那身显眼又不合身的秦军皮甲——这玩意儿在野外是保命的依仗,在这鱼龙混杂的市集里却像是一种嘲讽和靶子——挎着兵器,走向指定的区域。
所谓的市集,不过是两条交错狭窄街道略宽些的空地,以及沿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窝棚和地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腐烂菜叶的酸臭、劣质牲口气味、未经处理的污水恶臭、人群中浓郁的汗臭,以及偶尔飘过的一丝食物香气或劣质酒味,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声音嘈杂得如同千万只蜜蜂在同时嗡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呵斥声、孩童的哭闹声、争吵声混杂在一起。
然而,在这表面的喧嚣之下,涌动的却是恐慌、警惕和**裸的弱肉强食。
默夫看到几个穿着号衣的起义军士兵,围在一个卖陶罐的老农摊前,随手拿起几个陶罐掂量着,嘴里不干不净地评头论足。老农佝偻着腰,脸上堆着惊恐而卑微的笑容,不敢有丝毫阻拦。最终,那几个士兵拿起两个看起来最好的罐子,丢下几句“记在刘将军账上”之类的混话,扬长而去。老农看着他们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将被翻乱的摊子收拾好。
另一边,一个卖粗粮饼的妇人正被两个税吏模样的男子盘问。税吏穿着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秦小吏服饰,胸前别着一块粗糙的木牌,算是身份凭证。他们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妇人那少得可怜的粮食和收入。
“今日税额,三成。”一个税吏机械地说道。
妇人顿时哭了:“大人!行行好!这才刚开张,就这几个饼……家里孩子还饿着……”
“规矩就是规矩。”税吏毫不动容,伸手就拿走了摊子上将近一半的饼子,放入随身的口袋,然后走向下一个摊位,对妇人的哭泣置若罔闻。
更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哭喊和打砸声。只见几个穿着绸缎家奴服饰、腰佩短棍的壮汉,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卖柴的青年。青年的柴火散落一地。
“瞎了你的狗眼!敢挡张公子的路?!”一个家奴骂道,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柴捆。
“小的不敢!小的这就挪!这就挪!”青年惊恐地求饶,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
“挪?晚了!”另一个家奴冷笑,“冲撞了公子,这些柴火,抵罪了!”说着就要去抢青年怀里那一点点可怜的铜钱。
青年死死护住,哭喊道:“那是给我娘买药的钱!求求你们!”
家奴不耐烦,举起短棍就要打。
周围的人群麻木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阻拦。甚至有人悄悄后退,生怕惹祸上身。那些本该维持秩序的起义军士兵,有的视而不见,有的甚至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热闹的戏谑神情。
默夫他们的到来, 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警惕。人们看着他们身上的秦军皮甲,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下意识地避让开。但很快,发现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并无意干涉什么,人群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混乱,只是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片微妙的真空地带。
“默夫哥,咱们……就看着?”大牛看着那被家奴殴打的青年,瓮声瓮气地问道,拳头攥紧了。他肩膀的伤还在痛,但憨厚的性子让他见不得这个。
狗子却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别犯傻!没看见那些人是谁家的吗?张家的!朱房大人的外甥!咱们惹不起!”他的眼神里闪烁着精明和畏惧,显然已经迅速摸清了一些陈县“不能惹”的人物。
瘦猴更是缩在后面,脸色发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默夫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那个被打的青年,扫过那几个嚣张的家奴,扫过麻木的税吏,扫过抢劫的士兵,最后落在那些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的难民和面黄肌瘦的小贩身上。
这就是“诛暴秦”后的新秩序?
这就是张楚的“王都”?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在某个遥远的、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时空里,他曾读过关于这段历史的冰冷文字:“……陈胜王,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
文字是抽象的,但眼前的景象,却将“以苛察为忠”、“辄自治之”变成了血淋淋、臭烘烘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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