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吏那冰冷厌恶的一瞥和李卒史毫不掩饰的迁怒,像两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了陈默(章默)残存的那点眩晕和宿醉感。
头痛依旧,但已被一种更尖锐的危机感所压制。
他低下头,避开李卒史那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堆积如山的简牍上。这一次,他不再是茫然地看着,而是真正开始“阅读”这些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决定无数人生死甚至战争走向的“文件”。
混乱!触目惊心的混乱!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个以“法度严明”着称的大秦帝国该有的文书面貌。
竹简大多是劣质的,削制粗糙,甚至有些还带着毛刺。上面的字迹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用工整的秦隶书写,一丝不苟;有的则潦草不堪,像是赶工时鬼画符;更有甚者,大片墨渍污染了字迹,或者简牍本身就有裂纹缺损,导致内容缺失。
记录格式也全无统一可言。有的详细列明时间、地点、物品名称、数量、经手人;有的则只有寥寥几个字和一个模糊的数字;还有的上面竟然画着完全看不懂的符号或简易图画。
陈默(章默)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关于“粟米”的簿册。只是粗略一翻,就发现大问题。同一批从颍川郡库调出的粟米,在不同日期的记录里,数字竟然对不上!入库数、出库数、库存结余,三者之间根本不平!而且差异不是细微的误差,而是动辄数十石甚至上百石的缺口!
他又拿起另一卷关于“箭矢损耗与补充”的记录。前方某营报上来的一场小规模遭遇战,损耗箭矢三千支。而后方补充拨付的记录却显示拨了五千支。但再往下看,该营签收的回执上,却只写着“收到箭矢贰仟伍佰支”。那剩下的两千五百支去哪了?记录到此中断,再无下文。是运输损耗?是被截留?还是……根本就是笔糊涂账?
还有更离谱的。一份来自某县尉的公文,声称征调了民夫五百人输送粮草至某地。但附带的民夫名册却只有薄薄一札,粗略一数,最多两百人。那另外三百人是凭空变出来的?还是说……
陈默(章默)越看越是心惊,额头渗出冷汗,连宿醉的头疼都忘了。
这哪里是什么军需档案,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四处漏风的黑窟窿!每一卷竹简都可能藏着贪墨、截留、虚报、失误,甚至可能是杀头的罪证!
他总算明白,为何大堂里的气氛如此压抑,为何那些主吏令史们脸色如此难看,为何同僚之间充斥着冷漠和警惕。
在这巨大的烂摊子里,自保尚且艰难,谁还有空去管别人?每一个数字都可能是一个陷阱,每一份文书都可能是一口黑锅。弄清楚真相?可能死得更快。糊弄过去?一旦出事,就是顶罪羔羊。
“章卒史!”旁边李卒史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股幸灾乐祸,“既已酒醒,便快些将你昨日未曾核验完的那批‘甲胄修补’簿册理清!王主吏已催问过两次了!若是今日再无法交割,哼……”
甲胄修补?
陈默(章默)心里咯噔一下。在冷兵器时代,甲胄是重要的军械,其管理比粮草更加严格。他连忙在案几一角翻找,果然找到一摞单独放置、用皮绳捆扎的木牍,上面似乎还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污渍?
他解开皮绳,拿起最上面一片木牍。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识字不多的军士所书:
“xx营,xx日,受贼袭,损劄甲叁领,环首刀伍柄,盾牌……(后面字迹模糊)”
“修补需:熟牛皮?张,铁钉?斤,麻绳?束……(数字大多空白或画圈)”
“核定实付:劄甲贰领(旧),环首刀叁柄(损),牛皮壹张(劣),铁钉……”
核定实付后面的字迹和前面的明显不同,显得“专业”一些,但那些括号里的标注却透着一股敷衍和克扣。而且,核验人的签名处,盖着一个红色的、略显模糊的私印——正是“章默”二字!
陈默(章默)的手指抚过那印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这原主“章默”,看来也不是什么清白货色!至少,在这种明显有问题的核验上,他要么是参与了分润,要么就是被迫签字,成了背锅链上的一环!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继续翻看下面的木牍。情况大同小异:前方报损严重,请求补充,但核定实付的物品数量不足,质量堪忧,而且核验流程极其粗糙,很多地方连基本的清点复核记录都没有。
这简直是在拿前线士卒的性命开玩笑!一件修补不善的甲胄,可能就意味着一次本该挡住的劈砍会透甲而入!一柄粗制滥造的环首刀,可能在格挡时断裂!
而经手这一切的“章默”,无疑被牢牢绑死在这辆危险的战车上。
“看够了么?”李卒史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讥讽,“章卒史莫非今日才知我等所做何事?还是说,昨夜一场大酒,喝得失了忆?需不需要李某为你‘回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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