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捆干枯简陋的草药,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并未打破蘅芜苑令人窒息的“平静”,反而让水面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浑浊难辨。
陈默的谨慎达到了顶点。每一次饮用那浸泡过草根的冷水,都如同在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博。他仔细品味着喉咙间的每一丝感觉,观察着身体最细微的反应,生怕那点微不足道的甘甜背后,隐藏着穿肠腐骨的剧毒。
然而,几天过去,除了咳嗽似乎真的减轻了少许——至少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发作减少了——并无其他异状。没有腹痛,没有眩晕,没有四肢麻痹。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丝,但更大的困惑随之而来。
老宦官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若说善意,那眼神中的冰冷和杀意绝非作假。若说恶意,这草药又似乎确有些微末功效,且未见掺毒。
这种矛盾的折磨,远比明确的敌意更消耗人的心志。陈默感觉自己像是在解一道无解的谜题,每一个可能的答案都通向更深的迷雾。他不再试图去揣测那深不可测的心思,转而将全部精力用于扮演好一个“安分守己、病弱昏聩”的废人角色。
但精神的极度紧张和身体的持续虚弱,并非单靠意志就能完全压制。日复一日的囚禁、匮乏、寒冷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如同缓慢旋转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他的理智防线。
尤其到了夜间。
白昼尚可凭借一丝天光、凭借观察那单调不变的院落、凭借计算日期来勉强维持清醒。但当黑暗彻底笼罩蘅芜苑,万籁俱寂,只剩下窗外永恒呜咽的风声和自己胸腔里沉闷的咳音时,意识的堤坝便开始变得脆弱。
他开始失眠,即便因极度疲惫而入睡,也往往是浅眠而多梦。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将他几世轮回的记忆粗暴地切割、搅拌,再胡乱拼接。
一会儿是始皇锐利如鹰隼、充满压迫感的审视目光(源自第一世被杀前的短暂一瞥);一会儿是富商父亲端着那盘鲜艳欲滴、却索命无比的荔枝,笑容可掬地逼他吞下;一会儿又是楚地小吏官署中算筹碰撞的噼啪声和项羽那不耐烦的、随时可能挥下剑的暴躁眼神……
现代的记忆更是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电脑屏幕的蓝光,手机的闪烁,汽车鸣笛的尖锐,奶茶的甜腻,WiFi 信号标志那令人安心的满格状态……这些影像与声音,与秦朝的冰冷宫殿、馊粥气味、老宦官枯槁的面容疯狂交织,碰撞出荒诞离奇的幻境。
他常常在梦中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有时是一个满格的 WiFi 信号,有时是一杯热水,有时只是一扇能离开这里的门。但总是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梦境骤然碎裂,变成老宦官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冰冷的眼睛,或者是一碗黑沉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汤药。
这一夜,他的梦魇尤为剧烈。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轮回,正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秦锐士反剪着双臂,拖向刑场。咸阳街市的人群冷漠地注视着,高台之上,冕旒后的始皇目光如冰。他拼命挣扎,嘶喊:“我就写错个字!罪不至死!我有拼音输入法!我普通话一乙……”
周围的秦人毫无反应,仿佛听不见他的疯话。拖拽他的力士手臂如同铁钳。
绝望之际,他猛地抬头,却发现高台上始皇的脸,不知何时变成了老宦官那布满皱纹、麻木空洞的脸!而台下冷漠观望的民众,也全都变成了老宦官,成千上万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冻杀……”成千上万个老宦官同时开口,发出那种黏连冰冷的楚音,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浪潮,将他淹没。
“不——!”陈默在极致的恐惧中猛地挣扎,却感觉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几乎窒息时,场景猛地切换。他发现自己躺在那冰冷的土炕上,但炕边围着一圈人。有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现代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往他冰冷的胸口贴;有穿着秦汉官袍的太医令,捻着银针,对着他头上的穴位比划;富商父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旁边还放着那盘荔枝;而老宦官则站在阴影里,手里端着的是一碗不断冒着气泡的、漆黑的可乐,正无声地递过来……
“混合疗法……兴许有效……”现代医生和太医令似乎在会诊。
“儿啊,喝了这杯珍珠奶茶,包治百病!”
“殿下,该进药了。”老宦官的声音毫无起伏,那碗可乐黑得如同深渊。
混乱的意象疯狂冲击着陈默的大脑,各种时代的碎片扭曲在一起。他感到头痛欲裂,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WiFi……连上WiFi就能叫救护车……”他在梦呓中艰难地喘息,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炕席上抓挠,仿佛在触摸并不存在的触摸屏。
“密码……密码是多少……是‘大秦万年’还是‘嬴政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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