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被陈默寄予厚望的、经过“艺术加工”的箭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老王头攥在手心,带向了军营深处那代表权力和秩序的区域。接下来的半天一夜,对陈默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煎熬。每一次营帐门帘被掀开,每一次远处传来马蹄声,甚至每一次老王头的身影在视线中出现,都让他的心猛地揪紧。
他希望得到反馈,又恐惧得到反馈。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交了卷子的考生,明知考得一塌糊涂,却还残存着一丝侥幸,等待着审判的降临,而这审判的结果,关乎的不仅是成绩,更是性命。
第二天下午,老王头回来了。他没有直接回营帐,而是独自一人蹲在营地边缘那个他们常说话的老地方,默默地抽着烟袋,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愁苦的雕像。
陈默远远看到,心里便是一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了过去。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默默地站在老王头身边,看着远处被落日染成血红色的云霞。
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良久,老王头才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地开口,没有看陈默:“东西……递上去了。”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先给了管军械的老刘。”老王头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老刘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又用舌头舔了舔锈……”,“说,‘屁的楚军精锐,就是咱秦军的老货,看这形制,怕是昭王时候的都有了,这锈色,埋土里没十年八年长不出来。尾部这伤……像是被火燎过又砸了一下,说不定是哪个伙头兵生火不小心崩飞的。’”
陈默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说那氧化痕迹是他精心炮制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专业人士”面前,他那点小伎俩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然后呢?”他干涩地问。
“然后?”老王头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然后老刘就把这东西,连同他的‘鉴定结果’,报给了上面的一位校尉。你猜校尉大人怎么说?”
陈默屏住呼吸。
“校尉大人正忙着核对进城后各部的驻防区域和犒赏清单,连东西都没细看,听了老刘的汇报,就直接摆了摆手。”老王头模仿着那种不耐烦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区区一枚残箭,也值得大惊小怪?就算是楚军的又如何?彭城已下,些许溃兵散勇,遗落箭矢再正常不过!莫非我数十万大军,还要被一枚箭镞吓得草木皆兵吗?尔等做好分内之事,休要再捕风捉影,扰乱视听!’”
老王头说完,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了下去,天色迅速变暗,寒意重新笼罩大地。
“就……就这么完了?”陈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预想过失败,但没想过失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轻描淡写。他精心策划的“证据”,在官僚体系的齿轮下,连一点像样的阻力都没造成,就被轻易地碾碎、定性、然后丢弃了。
“完了?”老王头终于转过头,在暮色中,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早已料到的麻木,“不然呢?你还指望校尉大人拿着这枚破箭镞,连夜跑去敲汉王的门,说‘大王不好啦,我们在营地外边捡到楚军箭头啦,快跑啊’?”
这充满黑色幽默的反问,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进陈默的心脏。
“可是……那痕迹……”陈默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痕迹?”老王头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小子,我跟你说过,那玩意儿,太‘巧’了。”他盯着陈默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巧得刚好让你摔一跤就发现,巧得上面的痕迹不新不旧,巧得……它出现的时机,正好是你三番五次说楚军要来的时候。”
陈默浑身冰凉,如坠冰窟。老王头果然早就看穿了!他的一切表演,在真正洞察世情的老兵眼中,不过是蹩脚的戏法。
“什长……我……”陈默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坦白,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动机?他的动机就是活下去,或者说,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但这动机,在当下的环境中,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老王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老子不想知道你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也不想追究你为啥要这么做。老子只告诉你结果:没用。非但没用,反而让上头对咱们什,特别是对你我,更‘留心’了。校尉最后还补了一句,让王什长管好手下的人,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连带着陈默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空了。他踉跄了一下,靠在了旁边的粮草垛上,才勉强站稳。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不仅没能改变什么,反而把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认命吧,小子。”老王头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怜悯的意味,“这世道,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越想挣扎,那网就收得越紧。老老实实当个糊涂蛋,或许还能死得痛快点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