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霾。饥饿与绝望如同潮湿的苔藓,在街巷闾里之间无声地蔓延、滋生。市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只剩下死寂和偶尔传来的、有气无力的讨价还价声,对象往往是些以往猪狗都不肯下咽的东西。
楚默蜷缩在官署那冰冷角落的席子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饥饿。那是一种更深沉的麻木,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前的微弱摇曳。胃里曾经塞下的那点观音土,带来了持续而钝痛的坠胀感,却奇异地压制了空腹的绞痛,仿佛内脏已被无形的、冰冷的泥土所取代。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蜷缩了多久,一天?两天?或许更久。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清醒时,他能听到门外街道上偶尔传来的、饥民哀哀的哭泣或垂死的呻吟;模糊时,则陷入各种光怪陆离的幻境,前世今生的碎片交错闪现,最终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甚至懒得再去想那六百石军粮,懒得去想项羽的军令,懒得去想县令那怨毒的眼神。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结局早已注定,过程无非是缓慢的凌迟与快速的斩首之别。他像是在等待一场必然到来的暴雨,只是这雨滴,是冰冷的铁链和更冷的刀锋。
官署的门,似乎比往日更安静。县令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老吏更是踪迹全无。这里仿佛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岛,而他则是岛上唯一的、正在缓慢腐烂的囚徒。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这一日,午后,一阵异常急促、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骤然打破了街巷死一般的寂静!
那马蹄声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与这座濒死县城格格不入的杀伐之气,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目标明确地直冲县府而来!
楚默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感和威胁性的声响强行刺穿。
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透了他所有的麻木。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马蹄声在县府大门外戛然而止。传来守门役卒惊慌失措的、几乎变调的喝问声,但立刻被一声更加粗暴、充满不耐的呵斥所打断。
紧接着,是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的巨响!
杂沓而有力的皮靴脚步声,如同战鼓般敲击着地面,迅速穿过前院,直奔他所在的这间破败官署而来!
“砰!”
官署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力量让门板直接脱离了腐朽的合页,轰然向内倒塌,砸起一片尘土。
刺眼的、带着寒意的天光涌入,照亮了空气中疯狂舞动的尘埃,也照亮了门口矗立着的几个身影。
那是几名身披黑色轻甲、风尘仆仆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军汉。他们按着腰间的环首刀柄,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血腥气和一种执行铁令时的冰冷无情。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高大,面甲掀起,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痕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蜷缩着的、那个穿着肮脏吏服、形销骨立的身影。
在这几名锐士身后,县令吴逵连滚爬爬地跟着,脸色煞白,额头全是油汗,一边小跑一边用袖子擦拭,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极致的惶恐,指着楚默的方向,尖声道:“就、就是他!军爷!他就是罪吏楚默!”
为首的锐士根本懒得搭理县令。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钳在楚默身上。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插着赤羽、封着西楚霸王火漆令印的木牍,展开,用一种毫无起伏、却带着绝对权威的声调,朗声宣读:
“奉西楚霸王令:查吴县佐吏楚默,玩忽职守,贪墨军粮,贻误军机,煽动民怨,其心可诛!罪证确凿,依律当斩!着即锁拿,就地处决,枭首示众!以正军法!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狠狠砸在空旷的官署里,砸在楚默的心上(如果那颗心还能感觉到痛的话)。
“其心可诛”。
好一个“其心可诛”。楚默的嘴角,在阴影中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无声的嘲笑。他甚至连贪墨一粒米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宣读完毕。锐士合上令牍,冷漠地一挥手。
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脚步沉重,甲叶铿锵。
楚默没有挣扎。
甚至没有抬头。
当那冰冷、粗糙、带着旅途风尘和金属腥气的铁链,猛地套上他的脖颈,并迅速缠绕住他枯瘦的手腕时,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呵……”
终于……结束了。
这漫长的、痛苦的、屈辱的、无数次挣扎却徒劳无功的……轮回之一世。
铁链收紧,勒进皮肉,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和刺骨的冰凉。这真实的触感,反而让他有一种奇异的“落地”感——悬在头顶许久的铡刀,终于落下了,不用再煎熬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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